“為什么?難道那時不用每天都戴么?”
“要啊,但是爸爸只需要系一次?!彼首髡?jīng)地說,“然后每次脫校服的時候不解紅領(lǐng)巾,直接把校服和它一起脫下來,第二天再原封不動地穿回去。你說,這還用天天系紅領(lǐng)巾么?”
當時我真的相信了,并且還試著學(xué)他那樣把紅領(lǐng)巾脫下來,脫不下來還以為是自己的頭太大。后來才知道,那不過是大人們諸多謊言中的其中一個。
他們喜歡把謊言說得認認真真、有板有眼、煞有介事,卻把嚴肅的事情說得像玩笑話一樣大大咧咧。比如楊絡(luò)生的媽媽還健在的時候,茶余飯后,她和我媽常常聊得很投契,一口氣聊到很久以后的事情,甚至以后的以后也就是在她們?nèi)胪林蟮氖拢瑮罱j(luò)生的媽媽都要嬉笑著說,即使進了棺材,她也會在楊絡(luò)生頑皮鬧事的時候忍不住跳起來用雞毛撣子追著他滿街跑。那些時候他要么剛跟我扭作一團被打得鼻青臉腫被她數(shù)落一通悶悶不樂,要么正在為擊中鄰居的窗玻璃而精心挑選石子和樹杈,一聽到“雞毛撣子”就丟了魂兒,條件反射般護住屁股。
他媽媽入院一晚之后便過世了,第二天他帶著我逃課玩了一個下午的游戲機。我們最后把身上所有的零花錢花光,直到他的爸爸來揪他回家才停下來。來揪我的是媽媽,她以為我被哪個人販子拐走了,找了好幾條大街才聽說我在這里,又是緊緊地摟著我又是忍不住不停地偷偷數(shù)落:“你知道媽媽多擔(dān)心嗎?以后不許老跟楊絡(luò)生混在一起……你知道他不是個用心讀書的人。”但她轉(zhuǎn)瞬對楊絡(luò)生的爸爸說:“孩子不懂事,別怪他。”而他只沖著楊絡(luò)生說了一句“你個沒心肝的”就直接拽著他的衣領(lǐng)走了。我們兩家人一前一后地回家,路上誰也沒跟誰說什么,楊絡(luò)生僅僅是在進門之前回了一次頭,在日落西山一片溫柔的晚霞中,我看不清他逆光的臉上那雙眼睛是看著我還是看著我母親。
其實我知道我媽說得沒錯,我跟楊絡(luò)生根本是兩種人:我要科科滿分,堅持天天準時上課下課,不遲到不早退,規(guī)規(guī)矩矩,只想要安定的分毫不差的生活;他就想科科紅燈,堅持天天逃課,做他想做的事,看到學(xué)校大門張貼著通報批評的名單里有自己的名字便忍不住笑。他的座位在窗邊,于是每次進教室他都不走正門,圖個便捷直接從窗戶翻進來。很多時候我不能理解這樣一個他,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們莫名其妙地成了好朋友,好像就因為他有一次在我被欺負卻忍聲吞氣的時候幫我揍了對方一頓,因為喜歡兩個人比賽誰能一口氣最快喝完一瓶汽水,然后在空曠的地方暢快淋漓地齊聲打嗝,這種響亮的飽嗝讓我們毫無來由地得到共鳴。
沒過幾天,學(xué)校組織外出活動,我們集體坐車出發(fā)。楊絡(luò)生好像又恢復(fù)到他媽媽過世之前的樣子,大大咧咧,總是大聲地笑,用力地拍打我的肩膀。上車的時候他一口氣竄到最后排——他總是喜歡做些跟別人不一樣的事情——好像就能因為占到了如此優(yōu)越的座位而沾沾自喜。最后上車的是戴夢歸,她上來的時候其實座位還沒有全滿,零零星星地剩了四五個座位,但是沒有人主動邀她坐下,她就一路從車頭慢慢地一邊左顧右看地走到了最后一排。戴夢歸是我們班的紀律委員,每天都要在我們身上挑出那么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然后向班主任匯報。之前班干部選舉投票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都投了她的票(除了像楊絡(luò)生這種人之外)——她確實是有資格上任的,成績好,有理想,做事認真,也是老師喜歡和信任的學(xué)生;然而此時車上卻沒有一個人愿意跟她坐在一起。她一路走著,每看到一個空的座位都欲言又止,因為每一個空的座位要么就是上面放了個書包,要么就是旁邊的人迅速把眼神轉(zhuǎn)移。其實如果她主動問道,估計也不會有人會硬生生地拒絕;但她就是忍住了沒開口。等她走到了我們跟前,她大概也都已經(jīng)絕望了,看也沒看楊絡(luò)生一眼,就是帶點最后的希望看著我,一邊揪緊了自己的書包。我正心軟要挪開,卻聽見楊絡(luò)生爽快地說了一句:“這兒沒人!”我轉(zhuǎn)過頭去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挪開了一個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