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回(8)

迷津 作者:蕭凱茵


我在學校里游蕩了幾圈,發(fā)現(xiàn)這個中秋比我想象中更難以度過。這里留下來的都是些沒有回家的異鄉(xiāng)人,或者是跟情侶一起過節(jié)的本地人,而我既不是從異鄉(xiāng)來,也沒有對象,走在這個空曠的校園里顯得如此的格格不入。上大學之后我養(yǎng)成了一些不太好的習慣,而在這個無所事事的節(jié)日里,我又靠著這些習慣打發(fā)時間。這些習慣源于一次購物無意間壓碎的方便面,我把它從購物筐中取出來,放回架上打算重新?lián)Q一包,但卻忍不住用手隔著包裝袋再捏碎了一些。從那以后,我在超市路過一列方便面的時候總是忍不住伸手取出一包,裝作仔細地看說明和生產(chǎn)日期,悄悄地、慢慢地在指尖上使勁兒,隔著包裝袋感受那種干脆的斷裂的感覺。那些方便面餅那么的脆弱,只要稍稍用力,它們就變成碎片。在每一次捏碎一包方便面之后,我都默默地將它放回貨架。我知道總會有那么些方便面長期積壓在貨架上,而這包也將是這些直到變質(zhì)也賣不出去的方便面之一——或者有哪個匆忙的糊涂蛋把它放進了購物車甚至裝進了購物袋。由此衍生的還有其他類似的癖好,比如偷偷地拉開汽水的易拉罐,它們似乎都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我的破壞欲,也就是從它們那里,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對物質(zhì)世界竟然有著這樣一種隱秘的憎惡。這個世界讓我覺得自己欠了很多人很多東西,我對別人欠了一筆債,對我媽欠了誠信,對自己欠了交代,但這樣的命運本身又說明,世界同樣虧欠了我。它讓我死皮賴臉地為我所做的一切找到合適的理由。

晚上我決定出去一趟。

我想到了一個地方,在許多個不快樂的日子里我都會去的一個地方,我卻在最困難的時候忘記了它。今晚從山丘的背陽面重新走上去,卻發(fā)現(xiàn)那個熱熱鬧鬧的建筑工地竟然不知從何時起停止施工了,我能那么輕易地跨過圍欄走近它,東西似乎還撤得干凈利落,再也沒有燈,沒有人,只有風聲從耳邊呼呼作響,那棟未完成的大樓徒有一個水泥外殼,風從沒有遮蔽的窗戶之間橫貫而過,此時此景使我始料不及地遭遇到更深邃的悲涼。原本我是來這兒尋找安慰,尋找一個可以容納所有不快的地方,但沒想到我遇到一個比我更孤獨的靈魂,它深居在這棟大樓里,跟我一同面對這一方黑夜的寂靜。

那樣的一個工程一旦停下來便不知何時再能繼續(xù),這棟大樓以一個被遺棄的半成品姿態(tài)屹立在這座小山丘上,我站在它的底部,幻想著它的過去與未來。它也許是被計劃建成一座清幽的山頂公寓,或者是新開辟的另一個商業(yè)大廈,它應該有幾層樓,現(xiàn)在封頂了沒有,他們原本打算用什么樣的材料裝飾外墻,是玻璃還是金屬。我跟它一起站在山頂俯瞰這個城市,我面對著南面在萬千燈火中尋找著我家的大概位置。我現(xiàn)在面朝的這個方向,應該是我自己的房間,所以我實際上是在這樣的燈火里尋找一個小黑點兒。我瞇起眼睛,發(fā)現(xiàn)在這樣密集的房子里難以確定我家的位置,于是我含糊地認定了一個區(qū)域,對自己說道:“哪,我家就在那邊?!笔前?,我家就在那邊不遠的地方,我能遠遠地看著卻不能回去,就像被一種自覺的約束囚禁在了山的這一邊,而我現(xiàn)在就像站在了邊界上。

我走進這座大樓,僅憑中秋夜皎潔的月光辨認出墻上的斑駁。我突然發(fā)現(xiàn)即使這里不再能承載我的痛苦,它至少還能放得下我對家的懷念。我在樓里找到一個跟我家格局相仿的房間,伸出手去撫摸墻壁,幻想這就是我家,這是我的房間,書桌那邊最為凌亂的是我從不允許我媽收拾的私人領地。這過去是我爸媽兩個人、現(xiàn)在是我媽一個人的房間。這是衛(wèi)生間。這是陽臺,從這兒能看到新年的煙火和中秋的圓月。這是廚房,抽油煙機嗡嗡作響,我媽圍著圍裙背對著我炒菜,飯桌上放著月餅和水果。她轉(zhuǎn)過身來,捧著一個碟子,微笑著對我說:“還愣著干什么呢,快坐下來吃吧,你爸很快就要回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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