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你到底是怎么了？”我感到訝異，為什么我媽比我還費勁地去彌補(bǔ)這個謊言顯而易見的漏洞？如云那個幾乎以假亂真的謊言被揭穿了，但是她曾經(jīng)帶給我的那種恥辱感仍在并且揮之不去，我真的再也不想繼續(xù)撒謊了，“我的手機(jī)號碼、那張發(fā)票，還有原本應(yīng)該在美國的我卻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你比誰都清楚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這可能是你因為一些私人問題回來了不想讓我知道，給以前的同學(xué)幫個忙什么的，或者是假期還沒結(jié)束，你只是想自己跟朋友待一會兒，談了戀愛不想讓我知道，我怎么會知道在這么多的可能性里面事實到底是哪一個……”

“我不想讓你知道的是我根本沒去美國！”我不可遏制地激動起來，“媽媽，面對事實吧，你明明已經(jīng)知道了，為什么不把它說出來？”

“那你為什么非要把它說出來呢？如果你不說出來，我可以一直假裝不知道的。”她的眼神突然蒙上了一層暗淡的霧，她松開了抓住我的手，“我所知道的是，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一定有你的苦衷，你選擇不告訴我是因為有你的理由。我能理解這些，是因為我是你的媽媽，小棟。”

我一直在假裝我去了美國讀大學(xué)，而我媽原來也一直在假裝相信這是真的。這其實也是另一種謊言，所以在揭穿我的謊言時，謊言之間互相抵消，兩個撒謊的人同時也是受騙者。到了這種時候，有什么比一笑置之更加合適呢？人生總是跟我們開各種各樣的玩笑，實際上這都是博弈。只有小孩子才會被隨意的玩笑話逗哭，面對它們，笑比哭高明，你笑了就是贏了，哭了就是輸了。

于是我們在深夜的醫(yī)院走廊里相擁而笑。

我媽一邊忍著笑一邊說：“那個外國電影，我后來搗弄搗弄字幕就出來了，我自己重新又看了一遍，原來那個男人根本不是她的老公而是同事……”然后她笑得說不下去了。

我出院之后就把東西從學(xué)校宿舍搬回了家，在那堆東西里我翻出了之前買的自由女神像，拿出來放到家里的玻璃壁櫥里。我自嘲般地對我媽說：“那是我打算明年給你從美國帶的禮物?！比缓笏χ研〉裣駭[正，合上了壁櫥。

帶回的行李里，還有我爸三年前留給我的相機(jī)。原來已經(jīng)過了三年，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卻不再有勇氣舉起它拍下照片，好像失去了讀攝影專業(yè)的機(jī)會就等于被理想拒之門外，而我連抬手敲敲這扇門的勇氣都沒有。

冉大媽出院之后，如云也“回美國”了，在冉大媽住院的時候曾經(jīng)一直陪著她。我陪我媽拿著水果去冉大媽家拜訪過一次。她看見我顯得非常驚訝，“面條兒，你怎么回來啦？”“他只是受不了那樣的生活，你知道的，整天吃生肉，沒有米飯?！蔽覌屘嫖医舆^話，看了我一眼，于是我默契地笑了，半開玩笑地說：“還沒有面條兒。美國其實也就那樣，沒什么特別?！比酱髬尩蓤A雙眼看著我一副“身在福中不知?！钡哪?，提高了音調(diào)說：“那可是美國啊！多少人夢想著要去的……哪天我要是能去一趟就好了，要是能跟‘小蘋果’一起在那邊生活，我也不怕吃生肉……”我頭一回聽見冉大媽的大嗓門兒最后竟變得如此細(xì)弱，甚至帶點兒傷感，嗓音里的沙啞在此時才顯露出來。我媽把手放在她的膝上輕輕地拍了拍，就像她曾經(jīng)在我爸失去工作的時候做過的那樣。

我突然心里一酸。

之后我請豆芽吃了飯，我還陪她逛了大半天。后來她痛經(jīng)發(fā)作，雖然隨身帶了止痛片，卻哪里也找不到水給她下藥，街上的飲料賣得太貴，肯德基和麥當(dāng)勞里人太多根本擠不進(jìn)去，然后我們在路邊找到了一家有免費試喝的茶莊。我給她拿了一小杯熱騰騰的清茶，她撅起嘴巴吹了幾下就把藥扔進(jìn)嘴里一口喝光了，完了還吐吐舌頭喊燙。我正口渴，自己也拿了一小杯，小小地抿了一口，竟然覺得茶的香味順著一小股熱流灌入口腔，帶一點兒苦澀，但是卻讓你渾身通暢。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世上最美妙最經(jīng)典的飲料都帶著點兒苦澀？，比如無數(shù)人喜愛的咖啡，再比如茶，你會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咖啡味兒或者茶味兒糖果能夠真正取代這些飲料，因為人們熱愛的正是帶著點兒苦澀的香醇。如果沒有了這點兒真實的苦澀，生活的香醇也就沒有了意義。

我突然在一瞬間明白了我的爸爸為什么那么熱愛茶，我似乎突然明白的也不只是茶本身。

畢業(yè)之后我打算再回北鎮(zhèn)一趟，把欠下奶奶、外公、外婆的錢全部還清。在努力籌錢的那段日子里，還債成了我生活的全部目的，竟然有一種不該有的充實感。同樣的，還清所有的債務(wù)讓人有一種重新贖回了自己人生的錯覺——而人生原本就該是屬于自己的，到底是什么讓我們不能自由操控自己的人生？我不得其解。在看見存款數(shù)字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從此擺脫了人生中最大的負(fù)擔(dān)，但為什么，在失去這個負(fù)擔(dān)的時候，我仿佛失去了一切，生活的一切意義，竟然都隨著它一并掏空？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一天一天地活著，努力著，奮斗著，是為了什么？除了還債，生活的意義，還剩下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