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我躺在屬于自己二尺二寬的床板上,懷著憧憬,懷著恐懼。憧憬的是「豬」,恐懼的是「殺」……
早晨,清爽的秋空夾著涼意,抬頭可以望見掩藏在山巔后面的曙光。目送所有犯人走出大門去勞動,我獨留監(jiān)舍不必日曬雨淋,那感覺還是不錯的。不過,這種「不錯」的感覺只有一瞬。很快,豬被尖刀活活捅死的慘景立即占據(jù)了身心,頓時心里發(fā)虛。我系好圍腰,換上膠鞋,坐在監(jiān)舍,等著劉月影招呼。至于她能給我派的活兒,推來算去,無非是挑水、背柴、磨刀、燒火,這些我都能干。只求她一樣:別讓我拿刀去對準那豬,盡管我多么想吃它。
等啊,等,既聽不見她說話,也不見其身影。我跑到伙房去問?;锓坷镆粋€漂亮的女犯,人稱小妖精的,說:「到監(jiān)舍背后去找?!?/p>
果然在那里,靠著墻根兒端坐,起勁地納鞋底。她頭也不抬,對我說:「過一個鐘頭,再干活不晚?!?/p>
看那鞋底的尺寸夠大,像是給男人做的。遂問:「你是給誰做鞋呢?」
「給我的兒?!?/p>
「你兒在哪里?」
「在成昆鐵路線上做事?!乖捯籼岣吡耍@然在為兒子自豪。
我仍站在跟前,劉月影便叫我到伙房要殺豬刀,先磨起來。我怯生生說:「第一次干這個,你能叫我不拿刀嗎?」
抽動的麻繩停了下來,她用眼角瞟我一眼,說:「不拿刀,怎么殺?」
「我怕?!?/p>
「你怕呀?我還怕呢。」說罷,低頭納鞋底,不再理我。
高大強健的她長著一頭卷曲的褐發(fā),眼深唇厚,皮膚黝黑,牙齒雪白,脖子細長,鎖骨突出,臀部結(jié)實。在西方人眼里,這些特征是很性感的。不好看的部分是她的胸部和手腳,胸部的發(fā)育不夠豐滿,手腳則過于地粗大了。
我站了半個多小時,劉月影才戀戀不舍地收拾鞋底、夾板、麻繩,并說:「走吧,我們?nèi)ヘi圈。挑豬,捆豬,給豬過秤。」
簡陋的豬圈里臭烘烘、濕漉漉,青石板上屎尿滿地。我一進去,頭就暈了。而她似乎毫無感覺,兩臂大張,嘴里「啰啰啰——」吆喝,極其在行地攆起豬來,還讓我學(xué)著她的樣子,說:「我們對攆,豬就逮住了?!?/p>
不知咋搞的,一個「攆」字,寫得來卻學(xué)不會。最丟人的是攆著攆著,我就和豬攪在一起了。幾番下來,我與她渾身是汗,她是累的,我是嚇的。
她不耐煩了,轉(zhuǎn)身就去報告值班的干事。說張雨荷不管用,請求干事還是叫楊芬芳來幫忙。我用感激的目光看著她。這里略作說明:管犯人的勞改干部,我們稱「干事」。姓張,叫張干事;姓李,叫李干事,一個中隊有多名干事。管伙食的,叫司務(wù)長??傌撠?zé)人有兩個,一是中隊長,一是指導(dǎo)員。
同樣高大強健的楊芬芳,是我最喜歡的同改,我們同在一個工區(qū),她是副組長。有關(guān)她的故事,以后會慢慢道來。我尤其喜歡她那憂郁且?guī)е@恐的眼神。她倆聯(lián)手,我基本就無事可做。到了宰殺的時候,劉月影叫我湊到豬跟前,學(xué)著掌握入刀的部位。說:「刀斜插進去,要快,進去就要點心。點到心,豬就死了。」我記住了:點心。這和家里喝下午茶時配的點心,是一個詞。
接下來的燙豬,吹氣,刮毛,開膛,我都死命地干,以填補「不殺」之過。燙豬,燙得把自己的手背也燙了;吹氣,吹得嘴皮子都「木」了。劉月影見我滿身的血污,便讓我歇歇腳。我不肯,心里清楚:我干得再多,也抵不上她的「一刀」。有技術(shù)、無技術(shù)之差別,走到哪里都一樣。
豬下水,早早被小妖精拿走了。我問楊芬芳:「拿走下水,干什么?」
楊芬芳笑而不答。
劉月影說:「有啥不好說?我告訴你,干事的午飯就有豬肝菠菜湯和椒鹽肚絲了。」
不久,即有肉香飄出,從干灶(注:干部伙房叫「干灶」,犯人的伙房叫「犯灶」)飄出——深吸一口氣,我感到特別的餓,比往日干農(nóng)活還餓?;氐奖O(jiān)舍,解下圍腰和袖套,那上面染著血跡,沾著豬毛。細看,衣襟和褲腳上也不干凈。
忽聽劉月影喊:「張雨荷,快到灶房打開水,洗澡??!」話音剛落,就見她端著滿滿一盆冒熱氣的水,大步朝廁所方向飛奔而去,嘴里好像還在哼著小調(diào)。殺豬對她似乎很輕松。
洗澡——啊,神話一般的動人詞匯!仿佛久處黑暗的人,突然迎來陽光。對犯人來說,洗澡和吃肉是同等的珍貴,同等的分量。對個女犯來講,有時「洗」比
「吃」更要緊。緊挨我睡、長得活像吉普賽女郎的巫麗雪就曾問:「假如你收工回來,又累又餓。一邊放著盆熱水,另一邊擺著塊蛋糕。你先挑什么?一,二,三,一起回答?!?/p>
「熱水!」我倆一同喊了起來。
自進了牢房,我就沒洗過澡。每天收工后,趕緊到伙房排隊,為的是能打到半盆熱水(以兩木瓢為準)。你可要仔細了,因為洗臉,擦身,洗腳,洗屁股,全靠這「半盆」。所謂的盥洗間,就是在廁所旁邊弄出一塊傾斜的水泥地。犯人端著水盆,把脫下的衣服掛在籬笆墻上,雙腿蹲下,用三根手指一點點往身上撩水,就是洗澡了。骯臟的洗澡水順著斜坡流出,籬笆墻的外面就是懸崖,天然排水系統(tǒng),任何下水管道都不用鋪設(shè)。
不大的水泥地,全中隊的犯人擠作一堆。常見的景觀是你的口鼻,正對準別人的屁股。前面的人起身,一不小心,就會把旁邊人的臉盆拱翻。后者能跟你拼命,即使脫光衣服,也敢追著打。人人裸體,個個赤身,犯人全都是扒光了。丑女子俏佳人,一律無遮攔,互相看個夠。你的身體有點缺陷,日后和別人發(fā)生口角,那就有罵你的材料了。若碰到易風(fēng)竹,就自認倒霉吧!她的嘴就專門放到對你性器官的形容、放大與丑化上:誰是「白板」(指陰毛稀少),誰是「葡萄干」(指乳頭萎縮)。要多下流,有多下流。有的犯人實在受不了,告到隊長和干事那里,要求處罰易風(fēng)竹。勞改干部一致的做法是,要檢舉者重復(fù)易風(fēng)竹的臟話。結(jié)果可想而知,全場大笑,勞改干部也笑。
很過了些時日,我納悶了:易風(fēng)竹丑化別人,那自己的長相又如何?我很快發(fā)現(xiàn):她不洗澡,只換衣服。
我問蘇潤葭。她說:「易瘋子也洗澡,是在半夜。剛來時,她的衣服都是用針線縫死的?!?/p>
「想守身如玉嗎?」
「她以為自己是玉。干部命令讓我拿剪刀把她的衣服剪開。一剪子下去,就有股臭氣冒上來,比尿還酸,比腳氣還臭。」
「她肯嗎?」我又問。
「有什么肯不肯!不肯,就是抗拒政府?!?/p>
「有這么嚴重?」
「犯人的一點小事,都是嚴重的。你不懂,易瘋子懂。衣服剪個精光,人也精光。她站在那里,動也不動,大把的眼淚滾到肚皮,還打濕了地皮?!?/p>
不知為什么,自從聽了蘇組長的話,我對這個滿嘴臟話的易風(fēng)竹的反感程度減輕多了。她也似有察覺,一次,端著自己的臉盆,對我說:「把熱水給你吧?!刮覔u搖頭,謝絕了。
第二天,她用我的臉盆打了熱水,端到我面前。我接受了。她說:「我知道,你不用我的熱水,是嫌我臟?!?/p>
易風(fēng)竹不是瘋,是聰明。
混熟了,我偷偷問她:「你為什么老罵人?」
她答:「我只會罵人,不會說話?!?/p>
「因為說話,你受過很多人的欺負吧?」
她低頭不語。
我又問:「你的牙是讓人敲掉的吧?」
她扭頭,走了。
我總是拖到最后去打水,蘇組長說我太傻,因為一百多號人用熱水,量大鍋小,故小妖精都是一邊舀熱水,一邊摻?jīng)鏊?。你若排在最后,就只能洗涼水了。我情愿受涼,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看到我的身體。再說拖到最后,天色也能幫忙,至少不讓別人看個真切。每次殺豬之后,我和劉月影、楊芬芳三個人可以盡情地洗了。劉月影總是先快速洗頭,再要一盆熱水洗澡。她脫去衣服,渾身像非洲模特一樣,腰細,臀緊,腿長。缺陷果然在乳房,松弛,還有些下垂,乳頭也失去了應(yīng)有的圓潤感,并呈黑紫色。女人的乳房恰恰是最能撩撥男人欲望的部位,太遺憾了。
我說:「劉月影,你很漂亮?!?/p>
她開心大笑,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說:「黑不溜秋的,從來沒人說我漂亮?!?/p>
「真的,你很漂亮。在美術(shù)學(xué)院,夠當人體模特了。」
她張著嘴,吃驚地望著我。
楊芬芳說:「張雨荷呀張雨荷,幸虧你是個女的,假如是個男的,肯定是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