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說:“給老板?!?
駱良驥說:“老板的給過了。這是給你的。”
逢春忽然不知道從哪里又冒出了一陣惱。噢,他真以為她是擦鞋女???付過一百元了再付一百元,他可真喜歡炫耀自己有錢??!他到底姓甚名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是個什么樣的人怎么今天就是與她冤家路窄??!噢,原來今天眼皮直跳就是應(yīng)在這里??!真是活見鬼?。?
逢春不接駱良驥的鈔票。就那樣木呆呆站著,去脫自己手套。醫(yī)用橡膠手套時間戴長了,手又發(fā)熱出汗,緊緊吸附在皮膚上不易脫,逢春就用力亂扯,扯著扯著就一句一句用力說話,說得辣辣的嗆嗆的:“知道你有錢!知道你是有錢人!不用這么顯擺!本人不收小費!”
駱良驥連忙說:“哪里是小費?我們剛才說好擦出一朵花來就是一百嘛?!?
我們?!逢春心口一記鈍痛:她與誰是我們?她與周源是我們可惜周源連她做了擦鞋女都不管不顧??!逢春想著淚就又要往外奔涌,她拼命地忍。
蜜姐適時過來救場。她大大方方地,用兩根指頭,輕輕拈過那張百元大鈔,再一板一眼有理有節(jié)地對駱良驥說:“真是非常感謝這位先生!把您這雙皮鞋打理養(yǎng)護出來,說實話真的不容易,我這員工的確付出了太多辛苦。本店當(dāng)然收小費。做服務(wù)生意哪里有不收小費的道理?不收小費簡直對顧客都是不尊重的。給小錢是紳士風(fēng)度嘛,她年輕不懂事,也是好心生怕顧客太破費了,又不會說話,還請先生多包涵。這錢我就先替她收下了?!?
駱良驥五心煩亂地胡亂點頭,就是腳步不肯移動。逢春在一旁已經(jīng)把手套扯破了,脫下來丟進(jìn)垃圾簍,只見一雙因為手套戴得久了而格外蒼白潮濕的手,畢現(xiàn)的青筋在她手背上畫了水墨一般,卻也有一種惹人憐惜的好看。駱良驥眼睛落在上面直直地看著:今天世間就是一切都格外不同格外迷人!
蜜姐見狀,只好加大滅火強度,一把拉過逢春在自己身邊,說:“好了!這位先生你放心,回頭就算她真不好意思收這錢,我也絕對不會讓你人情落空。她兒子最喜歡吃麥當(dāng)勞,我?guī)『⒆尤コ跃褪?。我?dāng)兵出身,當(dāng)兵人就是豪爽,有什么說什么,我要說小兄弟你夠爽的,我祝你好人有好報,生意成功!我也看出你不是本地人,再祝你回家旅途順利,合家幸福。拜拜!”
蜜姐說到“她的兒子”,還順手在逢春身上比劃了一下她兒子的高矮,甚是強調(diào)逢春為人妻母的身份。強調(diào)孩子強調(diào)家庭強調(diào)現(xiàn)實,蜜姐懂得這就是重拳與法寶?,F(xiàn)實,只有現(xiàn)實,是粉碎任何空想的銅墻鐵壁。蜜姐這一手很厲害,是一石二鳥,把一時間忘乎所以的逢春和駱良驥,當(dāng)場震醒了。青年男子駱良驥,在人情世故方面那顯然遠(yuǎn)不是蜜姐的對手。一時刻尷尬、狼狽、羞愧、歉意、難為情,種種顏色都從面上過了一回,搞得臉紅脖子粗,他別無選擇地回應(yīng)一個“拜拜”,只好就出門去了。這里逢春一愣,臉也擱不下,一把捂住,掉頭沖進(jìn)了里屋。
蜜姐擦鞋店就只巴掌大,里屋與店鋪,只掛一張蠟染印花簾子相隔,平時工人們不可以隨便進(jìn)去,只有開飯時間可以進(jìn)去吃盒工作餐。里屋太狹小了,是做飯的地方,堆滿了鍋盆碗盞,到處都是百年來煙熏火燎的黑與暗。一道樓梯從洗碗池上騰空架起來,也簡陋狹窄得僅容一個身體上下。里屋沒有光亮,日常只有蜜姐的婆婆下樓做飯,才會開燈。最關(guān)鍵的還是規(guī)矩,這里屋再不管狹小逼窄,也都是蜜姐一家人的私人住所,不是擦鞋女大家的公共場所。老板就是老板,伙計就是伙計,人家就是人家不是你家。
只逢春一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掀簾子跑進(jìn)里屋,眼睛一黑,撞上樓梯,順勢一屁股坐在樓梯口,摘下口罩,大口大口深呼吸,又捂住嘴巴又揉搓胸脯,不知道是何等的難受疼痛,分明在痛哭,卻也是無聲的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