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并不著急,也不聽我們的議論,他吸著香煙,抖著單腿,拎著的,也是與哥哥一樣粗壯的手提電話,夏日的熱風,把他的絲質(zhì)T恤衫,吹得飄飄颯颯。表弟等了一會兒,說:“諸位老板,利索一點,他們都是靠賣力氣吃飯的農(nóng)民工,一天不做一天沒得吃,請盡快決斷不要耽誤他們到別處找工?!边@個年輕人,已然是老江湖,流氣十足,學會了拿話打人,很是遭人厭惡。扁擔們?nèi)耘f沉默著,眼睛轉(zhuǎn)到別處,顯然有一些看不起我們的不利索了。
結(jié)局是沉痛的。我們十六戶人家都毫無辦法。自己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眼前又已經(jīng)開工,耽誤一天還要付出一天的工錢。所有的慷慨激昂,在表弟的脅迫下,都歸于沉寂。我們只好接受這個扁擔隊。但是這并不表示我們就不可以厭惡表弟,連同厭惡表弟身后的扁擔們。
我們對表弟的姓名毫無興趣,需要的時候,就叫他表弟。我們對扁擔們的姓名也毫無興趣,一律地叫他們扁擔。其區(qū)別與標識,便是個人特征。矮個子的,叫矮扁擔;高個子的,叫長扁擔;年輕小伙,叫小扁擔。其中有一個男人年紀比較大,看起來介乎中年與老年之間,動作也遲緩與沉穩(wěn)一些,大家暗忖,或許他挑貴重的東西和容易破碎的東西比較合適;這個男人,便是老扁擔了。老扁擔最不愛說話,幾乎就是一個啞巴。老扁擔也最老實,叫一聲老扁擔,他便應聲過來,等候吩咐,沒有一點故意推搪,也不挑肥揀瘦。
便是這樣,不到一天,表弟又有了新花招。表弟說:“各位老板,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情況。我是救你們的急趕來的,沒有事先考察,這次的十六家,哪里曉得就有八家是八樓,又沒有電梯。各位老板,請你們設(shè)身處地為扁擔們想一想,每天挑重擔一趟趟爬八樓,這活怎么受得了?我派誰誰愿意去?”
我們已經(jīng)十分厭惡這個油腔滑調(diào)的年輕人,便說:你直截了當?shù)卣f,你要干什么?
表弟不在乎我們的厭惡,繼續(xù)他的油腔滑調(diào),說:“諸位老板,上八樓加樓層費,按搬家公司的例再給八折優(yōu)惠,每層樓每擔加五毛錢?!?
我的計算能力很差,也不知道一共又要付出多少錢。王鴻圖聶文彥夫婦計算能力很強,且習慣于精打細算過日子,洗衣粉與快餐面,多重的包裝最劃算,也都是他們告訴我。他們兩口子只是對了對眼神,心里就有數(shù)了,聶文彥就小聲提醒我:說裝修成本因此又提高了百分之幾。
八戶八樓的人家,面對表弟的精明,又氣惱又覺得自己是占不住道理:八樓的確是太高了,用的力氣與一樓的確完全不能相提并論。有人也就笑笑,說:再優(yōu)惠一點好不好?表弟為難了半天,吃了天大的虧一般,咬了牙,說:“好,我不賺錢算了!四毛五!”
我們忽而又感到好笑,四毛五分與五毛又有多大區(qū)別?還承了表弟這么大人情,實在無趣;于是也就忍氣吞聲,各自訕訕散去。聶文彥卻再也忍耐不住,嘴皮咬了又咬,咬得通紅,道:“街頭一個小混混,還把我們當把戲玩,真是搞邪了!我得和他談?wù)?!?
王鴻圖喝了一聲,表弟過來,站住。聶文彥說:“你不要賣嘴皮上的乖,你真的不賺我們的錢,就少收一點扁擔的管理費。每擔兩毛五分。怎么樣?”
表弟說:“這怎么說呢?八戶人家,剛才都說好了,都點頭了?!?
聶文彥說:“我們沒有點頭。我不管別人,只管我們八樓的兩家,每擔兩毛五!”
表弟說:“老板,那我要得罪你們了。我要一碗水端平,都是四毛五?!?
聶文彥說:“表弟,我告訴你,做事情不要太黑。你在這一帶做扁擔生意,是不是?告訴你,我一個弟弟在城管部門,一個弟弟在派出所;你信不信?”
表弟馬上作出舉手投降狀,冷冷地說:“我信!我絕對信!我怕你。你們要宰我,那是小菜一碟,請高抬貴手。只是這里有八家,依你的價,我做不起,我也派不出這個工。”
聶文彥說:“我自己派工。我自己找扁擔談。你不許背后搗鬼就是。我告訴你,我們就是不信邪,就是不信屠戶死了要吃整豬肉!”
王鴻圖走過來,狠狠地盯著表弟。在他們夫婦倆嚴厲的注目之下,表弟再次舉手投降,表示默許。聶文彥拉住我,馬上去找老扁擔。老扁擔不說話,雙方談不起來,單是聶文彥說。聶文彥對老扁擔說:“我和表弟談好了,你和他沒有關(guān)系了,他不再派你的工了,以后你就專門負責挑我們這兩家的材料,完工以后,我們兩家與你單獨結(jié)算,你聽懂了沒有?”
老扁擔好像沒有聽懂,一點態(tài)度都沒有。聶文彥把同樣話,又強調(diào)性地重復了一遍,老扁擔好像有一點明白了,他拿眼睛去搜尋表弟,好像還是不放心,要得到表弟的親許。聶文彥立刻搬出了她的兩個弟弟,告訴老扁擔不要怕表弟,不要有顧慮,表弟答應過了,他肯定不敢為難老扁擔的。好說歹說老半天,最后,老扁擔終于點了一個頭。就在老扁擔點頭之后,我們幾乎是感恩戴德的。聶文彥給了一個蘋果老扁擔。王鴻圖點燃了香煙送老扁擔一支,又在他左右耳朵上,各夾了一支。
此后,我們兩家的材料,果然都是老扁擔一個人挑上來。即便發(fā)現(xiàn)水泥袋破了,我們也不說重話。雙飛粉沿樓梯一路潑撒上來,老扁擔還沒有知覺;磚頭與瓷磚挑上來,破碎得不少。聶文彥很是心疼,又要發(fā)脾氣,又怕再也找不到扁擔,只好忍氣吞聲地懇求老扁擔。聶文彥正正地捕捉住老扁擔的眼睛,委委屈屈地說:“老扁擔,請你當心一點好不好?我們都是普通工薪階層,上有老下有小,實在是很不容易的,你知道不知道?”老扁擔只是躲著眼睛,不言語。在一旁做活的農(nóng)民工,就哧哧笑。聶文彥惱了,轉(zhuǎn)過去吼那個農(nóng)民工:“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調(diào)皮的農(nóng)民工不肯認輸,說:“我又不是笑你,我是笑老扁擔,笑他像一個啞巴,像一塊木頭,像一個大苕?!闭{(diào)皮的農(nóng)民工話里有話,聽起來是在貶老扁擔,其實還是在護老扁擔。聶文彥急,卻又覺得自己的身份,不合適與一個農(nóng)民工爭口爭嘴;何況就算聶文彥口頭上贏了,農(nóng)民工做活的時候,整蠱你家,那是現(xiàn)成的,少用一把釘子,你家地板,不久就可能松動起翹。聶文彥便放過了農(nóng)民工,捂了自己的嘴,過來我家,立在陽臺上,用力點著自己的心臟部位,篤篤響,說:“我這里難受!心里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