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 張烜怡
他從來沒有說過會永遠愛我,于是我便不用問他永遠到底是多久。過去是很冗長而聒噪的東西,我日夜交替出現(xiàn)的幻聽里都是過去的回音。還好我們都是只在乎現(xiàn)在的人,不追問彼此的過去,不幻想遙遠的未來,只要現(xiàn)在這一秒,彼此相愛。
因為我們都清楚永遠只是瞬間,永遠是最虛無的詞語,只有死掉的東西才會一成不變,可我們的愛情是鮮活的,宛如一個飽滿的生命在日益蓬勃,不斷舒張它的筋骨擴大它的呼吸,它在每一個黑暗空洞的夜里發(fā)出細微清脆的聲音,在每一小塊暗無天日的空間里散發(fā)著星星點點的迷彩光亮。它活著,植入我們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根血管,緩慢平穩(wěn)地流過我們的身體,覆蓋所有與黑暗和疼痛有關(guān)的日子,它似乎不朽。
有時候,有時候
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
相聚離開都有時候
沒有什么會永垂不朽
它活著,無法擁有那種以死亡的名義去跨越永遠的力量,除非哪一天它死了,漫如光年地沉睡下去,直到世界毀滅。
親愛的,它會死去嗎?
他沒有說話。煙圈以一種曼妙的姿態(tài)升騰在他的頭頂,我看著它們逐漸拼湊成我的名字,然后毫不挽留地倉促散去,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樣。
他說他愛我。
他很沉默。我們一起坐在桌子旁,落地窗外是凄美的枯藤和枯藤下的搖椅。每一塊凸起的木質(zhì)片層和落地的黃葉都毫不掩藏歲月的流逝和滄桑的過往。我腦中浮現(xiàn)出種種凄涼哀傷的舊故事,仿佛多年前在我們的身上深情上演,演變成今日我們凝視而出神,像兩顆單擺產(chǎn)生了共振。
他不能說太多話的,因為他愛我。我無法習(xí)慣喧嘩和聒噪,我曾惡毒地希望我身邊所有的人都變成啞巴。我承認(rèn)我是個惡毒的女人,可是后來我后悔了,原來我是無法滿足于純粹的無聲的。有那樣多的情感在胸腔里徘徊和撞擊,心臟太小,我終于感到無窮的壓力,我就快爆炸了。我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喝酒,在偌大空蕩的房間里抽煙,我無法一個人打牌一個人對話,我無法一個人真正心甘情愿地享受孤獨。
我會害怕孤單嗎?
我只是偶爾感到寂寞。
安妮說。
早在遇見他之前我就養(yǎng)了一只拉布拉多幼犬。我愛它,它在深夜里默默地聽著我無休無止的講話而從不反駁。我的抱怨,我的不滿,我的憂慮,我的悲傷,它像一塊巨大的海綿將它們吸收干凈。它愛我,它用舌頭舔我的臉頰和眼淚,給我足夠溫暖的氣流去沖破黑夜,它多好。
他一直很隱忍,像我的母親那樣處處容忍著我父親一樣在處處容忍著我。遇見他之前我以為世上并沒有真正愛我的男子,我的乖戾和情緒的反復(fù)無常嚇到了身邊的所有人,沒有人可以忍受我的壞脾氣,我突發(fā)的憤怒和怪癖的性格讓他們望而卻步,直到最后所有人都選擇遠遠地躲開。
直到他來了,像手執(zhí)金光手杖的王,所有的光都照在我的鱗片上,我開始發(fā)出光來。我看清楚了他的臉,他不英俊卻十分耐看,清晰地透露著剛毅和堅定。我想我應(yīng)該就這樣淪陷了,我要證明我相信愛情,并可以擁有。
是吧親愛的,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多依賴你,我離不開你。
我想聽你訴說那些被你暗日以來無數(shù)次吞進肚子里的淚水如何穿腸,我想向你講述那些被我在黑夜里悄悄涂抹的故事有多悲傷。
I will rest my head side by side
To the one that stays in the night
I will lose my breath in my last words of sorrow
可是親愛的,有時候說自己悲傷是可恥的。
他有寬厚的肩膀,背影高大而偉岸。我敬重他,像敬重我的父親和兄長;我愛他,他是我的情人,即使他不會陪伴我直到世界的終結(jié)。他在我無比焦躁的時候安撫我不安的情緒,我知道那是童年少年時親人們無法給予的安全感讓我莫名地惶恐,我陷入自我意念中的深淵無法自拔。這是致命的創(chuàng)口,我無法靜心思考與工作,我快要瘋掉了。
他寵愛我,像父親寵愛他的女兒,像兄長寵愛他的妹妹。他每一夜都會看著我入睡,親吻我的額頭,或者是趴在我的耳際說愛我,說愛我。
我們牽手走過花香滿溢的情人街,在街口處假裝成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初次相遇。我們?nèi)ビ螛穲鲎谕粋€木馬上旋轉(zhuǎn),從不擔(dān)心彼此會趕不上彼此的距離。我們一起去坐過山車,感受從高處俯沖落地的驚險和刺激,然后我會平靜地想,親愛的,我們會不會就這樣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