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海宗人生的三個碎片,被他的學生記錄如下:
上課鈴響后,只見一位小老頭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地挪動著雙腿,吃力地坐在講臺后的一把椅子上??粗峭纯嗟臉幼?,我不覺生出幾分惻隱之心。在那一瞬間,階級斗爭的觀念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無影無蹤。此刻,教室里異常安靜……
這是1962年春,雷海宗在南開大學重上講臺。
他走進教室,摘下那頂舊呢帽放在臺子角上,一枚?;绽鲜堑共逶谏厦?,他真沒工夫管這些。你看他,喘著氣,臉上的紅潮還來不及退,他就在黑板上寫了一個“戰(zhàn)國之社會經(jīng)濟”,信口講了下去,講來又是那么的輕快、流利、生動,使歷史上一個個人物都活了起來,一件件事都在墻壁上來回地撞……
這是1932年,雷海宗應(yīng)聘回到母校清華大學,開設(shè)“中國通史”課程,當時的學生刊物《清華周刊》上“教授印象記”描繪的形象。
會上,有教師和高年級的同學做批判發(fā)言。因發(fā)言者南腔北調(diào),再加上聲嘶力竭,也聽不清講些什么。然而,會場那嚴肅的氣氛,情緒的激昂,震天的口號聲,真有刺刀見紅的感覺?!詈笫潜慌姓叩淖晕遗?,因離得太遠,看不清人的模樣,只聽他說:“我叫雷海宗,反蘇###二十多年……”
這是1957年雷海宗被劃為“右派”后,為了對新生進行階級教育,學校安排新生旁聽批判雷海宗的大會。
從1932年到1962年,一位學者的人生在1957年被劃斷。
雷夫人記得,1957年夏,天津市召開“反右”大會,會上雷海宗被劃為“右派分子”,會后他回家進門時彎著腰,很沉痛地對夫人說“對不起你”。次日,他突然便血兩馬桶之多?!八傻沽?,從此無人敢進我們家門。我二人終日默默相對,食不甘味,寢不安眠?!睔v史系叫他作檢討,不知寫了多少次,直至罵得自己一無是處,方能通過。
等到雷海宗摘掉“右派”帽子后,系里紛紛來人,對他說,這門課無人教,那門課無人講授,“恨不得他成為孫大圣”。1962年春,患慢性腎炎已3年,嚴重貧血,乃至全身浮腫、步履艱難的雷先生,坐三輪車來到教室,重上講臺。
史學大家何炳棣上世紀30年代求學于清華歷史系。他認為,由于近20年來學界對陳寅恪的研究和討論十分熱烈,目前不少學人認為陳寅恪是所謂“清華歷史學派”的核心,但“事實上30年代的清華歷史系絕不是以陳寅恪為核心的”。
當時蔣廷黻擔任系主任。他采取的革新措施之首就是聘請雷海宗回母校主持“中國通史”這門基礎(chǔ)課程。雷海宗在美國芝加哥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后,回國即開始以文化形態(tài)史觀試圖建樹中國通史的宏觀理論架構(gòu)。因此,何炳棣記憶中的清華歷史系顯然更加多元,“當時陳寅恪先生最精于考據(jù),雷海宗先生注重大的綜合,系主任蔣廷黻先生專攻中國近代外交史,考據(jù)與綜合并重,更偏重綜合”。
雷海宗開啟了史學界的風氣,堪稱一代宗師。然而后世研究者看得很明白:他的學術(shù)觀念和思想,與后來取得學術(shù)話語領(lǐng)導地位的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派不盡相同,甚至完全相左?!斑@樣一個聲名顯赫的資產(chǎn)階級史學權(quán)威,在解放前就曾以與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相違的文化史觀聞名于世。雖然,解放后的雷海宗在學習了馬克思主義之后,覺得找到了真理,發(fā)現(xiàn)了新的世界,‘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世界觀’使其恢復了‘青年時期的熱情’,但在當?shù)勒哐壑兴氖澜缬^仍然是資產(chǎn)階級的,所以必須清算?!?/p>
他在1957年的遭遇,被后人稱為“蒙難”。當權(quán)者甚至擬定了一個為期兩年的“批判計劃”,“以批判雷海宗的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思想為重點,一共十五項題目”?!芭穼W家外衣的、具有二十多年反蘇###政治經(jīng)驗的老牌右派分子”等罪名不斷襲來,溫文爾雅的雷教授終于聲嘶力竭地承認“我叫雷海宗,反蘇###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