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明又回到了自己的那間土屋子里。一進(jìn)到屋子里，不再出門。不是不想出門，是不敢出門。他還沒回來，開荒隊的人就知道他要回來了，還知道他為什么要回來。這樣的事，一個傳一個，比刮風(fēng)還快，一會兒大家全知道了。

不想見到別人，可別人都想見他。跑來看他。嘴上不說那個事，用眼睛說，看他的目光，像看一個怪物。把他氣得不行，他干脆把門從里邊鎖起來，誰來敲門也不開。敲不開門，就趴在窗子上往里看。許明就用報紙把窗子糊起來。

許明沒有進(jìn)勞改隊，可他把自己關(guān)進(jìn)一間房子，和關(guān)進(jìn)了監(jiān)牢差不多。

人一落難，來看的人就會多。大家喜歡看落難的人，看別人落難，會讓自己覺得活得還不錯。落難的不想讓別人看。許明是落難的人，也不想讓別人看。就把門頂起來，來了人，站在門口喊，不開門。

別人來了，可以不讓進(jìn)，隊長來了，不能不讓進(jìn)。

隊長進(jìn)來了。隊長說，別想那么多了，男人嘛，這個事，不算個啥，別當(dāng)一回事。

想給隊長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一下，說不是那么回事，他有點兒冤枉。可隊長不讓他說。隊長說這個事，已經(jīng)是這樣了，再說也沒有什么用了。隊長讓許明別有什么思想負(fù)擔(dān)，說他不會對他另眼相看的。還說，以后，注意點兒，別再犯同樣的錯誤，還讓許明早點兒找個女人結(jié)婚，說有了女人，就不會犯那方面的錯誤了。

隊長走了，許明不但沒有輕松起來，反而更沉重了?？磥恚趧e人眼里，他已經(jīng)完全是個流氓了，說什么都沒有用了。許明不想當(dāng)流氓，更不愿意別人把他當(dāng)成流氓。他是流氓，就不到新疆來了。在城市里當(dāng)個流氓，不比在戈壁灘上當(dāng)流氓更有意思？他到新疆來，是要活得轟轟烈烈，理想大放光芒。沒想到落了個被別人當(dāng)成流氓的下場。

許明有點兒絕望，這時許明想到了死。人一絕望，都會想到死。也真有好多人，就這么死了。一點兒事想不開，就死了。人早晚會死。也知道自己會死?？墒裁磿r候死，人沒法知道。人會病死，會老死，會遇到什么災(zāi)禍，叫遇難身亡。這幾樣，許明都還輪不上。許明想到死，想馬上死，就得找另外的死法。

許明不愿出門。想在屋子里死。

墻上掛了一條繩子，是冬天用來背柴火的。繩子除了背柴火，還可以有許多別的用途。其中一個用途，就是一個人想死時，可以讓它來幫忙。做這個事，一點兒也不難，幾乎是個人都可以做到。于是，幾千年來，好多想死的人都用了繩子幫忙這一個同樣的死法。

許明走過去，把繩子取下來。比手指粗一點兒的麻繩，結(jié)實得很。許明把凳子搬過來，踩到凳子上，把繩子的一頭拴在屋頂?shù)拇罅荷?。又把另一頭，挽起來，系成了一個活扣。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問是誰。門外說，我是米香。

一聽是米香，許明呆住了。沒有想到米香會來，更沒有想到米香這么快會來。

出了事后，想跑去跟米香說?？上肓讼?，沒有去說。

他知道，他不去說，米香也會知道這個事。還知道，不管是他去說，還是別人說，只要米香知道了這個事，都一樣。他想，米香肯定不會再理他了。不管是誰，只要是個女人，聽到一個男人出了這樣的事，肯定就不會理他了。

聽出是米香，走到門背后，手放到鎖栓上問，你真的是米香？

米香說，我真的是米香。你快開門吧。

還是不肯開門。許明說，米香，你還是不要進(jìn)來了，你走吧。

米香說，這么遠(yuǎn)跑來了，你怎么連門都不讓我進(jìn)呢？

許明說，米香，我這是為你好。我已經(jīng)丟人丟得沒有臉了，我不想讓你跟著我沒有臉。

米香說，你快開門吧，楊小梅給我說了你的事，說真的，我不相信她說的話。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許明說，我現(xiàn)在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別人都信，你信不信沒有用。我現(xiàn)在是堆臭狗屎，別把你也給弄臭了。

說了這么多話，許明還是不開門。米香有點兒急了。米香說，你要是再不開門，我就站在門口不走，一直站到你開門。你一年不開門，我就站一年。

看到米香不走，一定要進(jìn)到屋子里來，許明也有點兒急了。說真的，出了這個事，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米香。而這會兒，最不想見到的人也是米香。

不想見的辦法就是不開門?？墒遣婚_門，米香就不走，就一直站在那里。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呢？當(dāng)然有。許明看到了那條吊在房梁上的繩子。所有事情，到了最后，沒有別的辦法了，都可以用繩子來解決。仔細(xì)想想，好像真的是這樣。

不和米香說話了，一句話也不說了。許明站到了凳子上，把頭伸進(jìn)了打了活扣的繩套里。

許明只要用腳把踩著的凳子踢開，許明就可以誰都不見了，包括米香在內(nèi)。可許明還有一點兒猶豫，就這么著誰都不見了，好像有點兒不對勁。他在想，是不是再對米香說一句什么再走。可這個時候，要想說一句合適的話實在有點兒難。不是許明有點兒笨，想不出來，而是世界上壓根兒就沒有這樣一句合適的話。

門板是連隊的木匠做的，用釘子釘起來的，板子和板子的縫合得不嚴(yán)實，有很細(xì)的縫，可以從外邊看進(jìn)去。米香聽不到許明說話，有點兒急了，把臉貼到門板上湊到門縫上往里看?？吹搅嗽S明站在一條板凳上，看到許明把一條繩子從房梁上扯下來，還看到許明的頭已經(jīng)套在了繩子里。

米香真急了，往后退了幾步，再往前沖。用肩頭對著門撞去。門栓是個不粗的木條，米香一撞就給撞斷了。

一看米香把門撞開了，許明趕緊雙腳去蹬凳子。凳子倒了，許明一下子懸空了?？蓱铱者€不到兩秒鐘，米香就把自己變成了一條凳子，讓許明踩到了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