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一歲那年去河邊打水的時候,洞穴中的動物紛紛竄出地表,蛇和蟾蜍四處浮現(xiàn),狗沖著天空狂吠,天空排列著粉紅色的云朵,我喜歡它們的光彩,如果能穿上一朵云彩,我愿意在粗魯?shù)霓r(nóng)夫和饒舌的孩子面前,立刻輕解羅衫,跳進河里,洗凈我的身體。這個想法太大膽了,我感到腳下的土地都在顫抖,接著我真的掉進了河里。父親把我攔腰撈起來時,他告訴我,發(fā)地震了。那一日,我家的土磚墻倒了一面,茅草頂篷順勢塌了下來;那一日,涇河洛三條河流同時發(fā)生地震;那一日,我知道,這一生和這世界并非日復(fù)一日一成不變,意想不到的事情會發(fā)生。
三年后,褒君之子洪德來到我的家。因為谷物用來買了土磚模子和招待幫工的鄉(xiāng)鄰,父親無力給褒君納糧,洪德是替父親來收租的。父親在門外向他鞠躬,哀求他,但洪德很不耐煩。
我從陰暗的小屋走出來,走到秋天的陽光底下,走到洪德的跟前,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說,大人,我的父親沒有交租,是因為我們在地震后必須先要活下來,你看似失去了三年的租金,但你卻得到了一戶活著的勞力,他們還能提供三十年的租金!
此言一出,洪德一驚,他開始打量我,像一把梳子一樣,把我從頭到腳理了一遍,他甚至捏住我的下顎,翻看我的額頭、牙齒和下巴。
我并不驚奇,當我從小屋走出,一步步走到洪德面前時,我覺得自己一步步壯大起來,連個子也嘩啦啦地長高了,與洪德比肩而立,平起平坐,現(xiàn)在我任他擺布,并對此不屑一顧。
洪德檢視完畢,忽然開懷大笑,他對父親說,姒大,你生了個好女兒!然后他托起父親的肩膀,撫平了他的膽怯、驚奇和錯愕,他說,我準備給你一個大大的恩惠,你現(xiàn)在不妨去把里正喊來,讓他作一個見證。
父親急忙去找里正了,洪德在我家門外的一條青石板上坐下,示意我坐到他身邊。我坐在了石凳另一頭,陽光掃在洪德臉上,他的胡須在日光之原野上顯得枝干蕭條、末梢柔弱,他本質(zhì)上只是一個青年,一個孤獨的青年,一個弱勢的青年,一個遇事還得與母親探討一個時辰的青年。
洪德沖我笑了笑說,姒,我們玩一個游戲,好嗎?他伸出右手食指,豎立在我們視線中間。然后說,這個游戲名字叫“對眼游戲”,我們一起盯著這根手指,誰先眨眼,誰就輸了,輸?shù)舻娜艘v一個故事!
我答應(yīng)了。
我很想跟他講講我的故事,講一講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母親,以及我對她的思念,父親說她死于難產(chǎn),她的死換取了我的生,傳言則說,父親和她在集市上出賣禁售的桑木弓和箕草袋,引起周王的追殺,她死于武士的弓箭。
我想告訴眼前這位陌生的卻又一見如故的青年,不知道真相的痛苦,遠大于失去母愛的痛苦。我們的目光經(jīng)過豎起的食指重合,這重合是一種匹配,是鑰匙與鎖的匹配,我的心像一間倉庫一樣打開了,準備迎接洪德肆無忌憚的檢視。但洪德的目光卻在游移,他心中藏有巨大的憂慮,這憂慮在掏他裝錢的兜兒,在拖他的后腿,把他從正在看正在做的事物中劫走。很快,他就輸?shù)袅恕?/p>
他大笑,自我解嘲。
我說,你給我講一個故事吧!
洪德說,好??!說是有一個小孩在山中放羊,有一天,他覺得索然無味,想說幾句話,想找點樂子,反正他覺得總該干點什么,于是大喊,狼來了!狼來了!村里的農(nóng)夫聽到后,操起棍棒、鏟子、標槍、弓箭等一切隨手可操的農(nóng)具和武器,趕上山來,卻不見狼的蹤影,只見安然吃草的羊群和在羊群中間笑得打滾的小孩。根本沒有狼!農(nóng)夫們被愚弄了,就把小孩抓到狠狠打了一頓,打得他鼻青臉腫,胳膊脫臼。農(nóng)夫們下手太重了,小孩心中憤憤不平,半月后的一天,他又在山中大喊,狼來了!狼來了!村里的農(nóng)夫聽到后,操起棍棒、鏟子、標槍、弓箭等一切隨手可操的農(nóng)具和武器,趕上山來,卻不見狼的蹤影,只見安然吃草的羊群和在一棵高高的樹上笑得幾乎要掉下來的小孩。農(nóng)夫們再次被愚弄了,但他們都爬不上去那么高的樹,于是有人射了小孩一箭,射到他的小腿上,小孩成了瘸子,趕羊上山時一瘸一拐的。又過了一個月,這回狼真的來了,小孩爬到了樹上,他看著狼咬掉了所有羊的咽喉,吃掉了軀干,舔凈了頭骨,詭異地消失掉,他才大喊,狼來了!狼來了!沒有一個農(nóng)夫上山,農(nóng)夫們說,還敢騙人,等他趕羊回來,一頓打死!小孩心想,你們這些不好玩的人,心狠手辣的人,見死不救的人,你們會把腸子悔青的!天黑了,小孩獨自回來了,拿著一根白凈的羊腿骨。農(nóng)夫們十分后悔,互相埋怨,但是沒有人動小孩一根指頭,他是一個瘸子,還是一個狼口脫生的人,他們再也不讓他放羊了,反而格外地尊重他。從此以后,他過上了輕松體面的生活。
我問洪德,你是那個小孩嗎?
洪德微微一笑說,我不是,或許我的父親是,涇河洛三川同震后,他對周王說,狼來了!原話是:吾王不畏天變,黜逐賢臣,恐國家空虛,社稷不保?。ê榈抡f這句話時,模仿了他想象中父親的腔調(diào),急切而真誠。)父親說了,周王怒了,把他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就像農(nóng)夫?qū)Υ叛蛐『⒛菢印?/p>
我脫口而出,你暫時失去了父親,我則永遠失去了母親,原來我們是一樣的。
父親和里正回來了,他倆腿腳可真快!洪德與他們在戶外坐定之后,就把我支開了。我來到河邊,靜坐,躺下,對著天空傻笑,白云如蒼狗,后來我又坐起來,把放羊小孩的故事又給自己講了一遍,我喜歡洪德的故事,這種喜歡沒有來由,十分盲目,是靈感,是神來之筆,是一時興起,是三川同震,是狼來了。
父親把我稍稍拉到一邊,對我說,女兒,我們父女相依為命一十四年,女大當嫁這四個字,我一直舍不得說,但是,就像里正剛才勸慰我的一樣,父女有父女的緣分,你也有你的命運。本來準備給你就近許一個好人家,我也一直在留意,但是女兒你心氣可不比一般人,也沒有見哪個人能入得了你的眼?,F(xiàn)在呢,洪德大人有一個請求,請女兒認真考慮一下……
洪德走過來說,姒,是這樣的,我母親呢,近年身體欠佳,需要兩個婢女照顧,我遍訪鄉(xiāng)里,見你周正大方,聰明伶俐,便想買你到府上,照顧我的母親,以三年為限,三年期滿,褒家代你擇一合適人家,另陪送嫁妝一幅。不知姒意下如何?
我問洪德,你出多少錢?
里正說,洪德大人送給令尊絹百匹。
我笑了笑,對洪德說,絹五百匹,我跟你走!
父親和里正一驚,面面相覷。洪德面皮一紅,片刻之后說,好!五日之后,我親自帶絹五百匹,來接姒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