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噩夢卻仍然綺麗,甘心墊底襯你的高貴。
——陳奕迅《白玫瑰》
前往未來的公交車
這個城市的六點半,半黑的天空,張開著無形的嘴,一點點地吞食著人群,人海像是渡到了無邊的苦海里,只好點起一片燈。
燈光通明,我步出了這個大廈。
在城市的中心地段,大廈是那樣的現(xiàn)代,據(jù)說是某個有名的設計師的杰作,代表了很多東西,說出來無非是喜怒哀樂。
城市里會有很多像我這樣的女人,穿著精美的套裝,一臉略帶著疲倦的表情,眼神還是很戒備,把小包拿在自己胸前,帶著iPod,聽著音樂,等著公交車。
我已經(jīng)故意往后推了一點兒下樓的時間,實在不想在高峰的時候去趕車,那是一種磨難。
其實,那個出租屋并不是家,我并不知道哪里是家,我不留念那個房間的床,所以,也沒有早早趕回去的理由。
原來,一個女人的心如果碎了,就沒有地方可以裝得下她的身子。
是的,2008年12月,我失戀了,離圣誕節(jié)就只有十天了,我卻沒有了過圣誕節(jié)的勇氣,從此所有的節(jié)目都成了煎熬,我站在站臺,不停地流淚,再也沒有接我回去的那一輛車。
原來,不愛一個人,有這么的不方便,如果可以不分手,或者,我還是可以忍下去的,就只為了那一輛可以在下班的高峰期接我回住處的車,還有那個溫暖的擁抱。
12月的街頭,很冷。
我不想讓周圍人看出我的失態(tài),一個普通的小白領,無緣無故地在公交車站流淚,一看就是和天下人說:“我失戀了,我被人拋棄了。”
我不想這么明顯地昭告天下人,所以,往后退了一步,裝成了很認真的樣子看著公交車站邊上立著的大型廣告牌。
那是一個手機廣告,一個漂亮得離奇的女人,拿著一款手機在廣告牌欄里立著,比兩個真人還要大,尤其是她那又大眼睛,我仔細看了,是種的長睫毛,一點兒皺紋也沒有的眼角,有PS的痕跡,這么美的人都是PS出來的。
我被她的一雙眼睛所吸引,湊近了看個仔細,因為貼得太近,她的眼瞳看起來都有硬幣大,因為是燈箱,燈光從她身上溢出,把她照得那樣的通體透明。
我看得出這個美人是怎么打扮出來的,我在幻想自己把她的光從她身上退去,把假睫毛給摘掉,把美瞳給去掉,把PS給抹去,把那一層厚厚的妝,用一個沾滿了淚水的毛巾給惡狠狠地擦去。
最后,這個美人還剩下什么,一張空洞又平庸的臉,那樣的平凡,什么都沒有,像女人清晨里剛起床的那一剎,基本上都是慘不忍睹。
我看得入神,公交車來的時候,都幾乎忘記了,幸好有人喊了一句:“321來了。”我一扭身,不想和一個廣告牌的女人這樣地勢不兩立。
就在我回身那一剎,我像是看到了什么,在廣告牌上的女人臉上,那一眼太快了,我?guī)缀醵家庾R不到我看到了什么,可是,我的心卻狂跳起來,這種感覺很奇怪,可以歸于奇怪的人的第六感。
但是這邊車子要啟動了,我沒有辦法再去想到底看到了什么,我飛奔而上,擠在最后一個上了車,幸好這次車子并不擠,我居然還找到了一個座,在公交車的最后一排。
我喜歡那個位置,這個時候我不想被人群包圍,最后一排讓我有一種安全的感覺,我可以注視所有的后背,如果我拿起了刀向那些人捅去,沒有人會在刀沒有入身之前發(fā)覺。
出賣后背給不應該信任的人,一般下場都會很慘。
我們都迷路
耳機里傳來了陳奕迅的歌聲,我喜歡一個男人的時候,哪怕是一個歌手,都會反復地聽他的歌,一直都不會離開他的聲音,不然就一定沒有辦法正常地呼吸。
萬幸,我是那樣地不容易愛上一個人,但,不幸,一旦愛上就會執(zhí)著很久,怨愛糾纏太深,往往傷人傷己。
公交車像一個奇怪的工具,時空穿梭機嗎?在城市里運輸什么東西呢?人類是電腦的新能源,《黑客帝國》里說,我們的世界是一個虛無,吃的牛排都是數(shù)字。
所以,擁擠的到底是人類,還是數(shù)字,我正在想不清的時候,公交車遇到了紅燈,這個時候紅燈總要等很久,忘記交代一聲,這個城市的交通實在是太不方便了,走路十分鐘的距離,如果你坐公交可能要三十分鐘。
我百般無奈,聽著《白玫瑰》,陳奕迅唱:“白如白蛾潛回紅塵俗世,俯瞰靈位?!迸ゎ^去看身邊緩緩駛來的一輛公交車。
這輛車真的很有意思,每個人都垂著頭,手里捧著一個東西。
我仔細一看,原來那輛車的人都捧著一個靈位,車子駛定,坐得近,于是我睜大眼睛看,最前排的那個胖女人捧的靈位上寫著:“張曉鈴?!?/p>
我開始有一點兒心慌,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從來沒有看過一公交車的人都捧著靈位低著頭坐著的事情,雖然不是自己的車子,卻感覺那一車人都很怪,難道是拍電影,哪個變態(tài)的導演要拍這種電影,拍電影也不能這樣嚇人。
我往回縮了一下,不敢多看,好在綠燈很快就到了,那輛車先啟動往前開。
我裝出一副認真聽音樂的樣子,其實眼睛用余光不停地看那輛公交車,那車快過的時候,我看清了最后一排有一個女人居然一下子抬起頭來,和我目光對視,臉上露出很詭異的微笑。
我大叫一聲,往后一翻,那車就馬上過去了。
我看清那個女人了,那樣的眉目,那樣的嘴唇,那樣的頭發(fā),那樣的衣服,太熟悉了,每天我照鏡子就會看到她。
她就是我。
不,不,那個女人是我,是我自己的樣子,可是,我在這里,那個女人是誰?為什么她會捧著靈位坐在那輛車子里?
我腦子里大亂,想了很久才想到那輛公交車看起來很眼熟,于是,我不顧別人的奇怪的眼神,沖到最前面。
要死的是,居然真的最前排坐著一個胖婦人,一樣的衣服,一樣的發(fā)型,不同的是那個車子里的女人垂頭,而這一張臉卻活生生地對著我看。
眼神是那樣的麻木,卻又像隱著一個很深的陰謀,我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在一點點地吞食,連骨頭都被咬得沙沙的脆響。
那沙啞的聲音發(fā)自我的胸腔:“張曉鈴?”
那胖婦人奇怪地應道:“什么事?你哪位?找我有事嗎?”
我再環(huán)顧一下四周,這里的人都是我在剛剛那輛公交車上見過的捧靈位的人,不對,連我自己都不對了。
我第一反應撲往司機那里,幾乎是不要命地尖叫:“下車,要下車,下車,快停車?!?/p>
整車人都被我嚇到了,可能以為我是一個剛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女人,正好車快到站了,司機一個猛剎,車身往前一沖,有人撞到我身上。
那不是活人的身體,是充滿了尸臭的身子,冰冷的,帶一種絕望的滑液樣的手臂皮膚。
“神經(jīng)?。 ?/p>
“媽的,瘋婆子?!?/p>
“發(fā)什么瘋?有病嗎?”
車子里的人詛咒起我來,我連回頭望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半走半滾地跌下了車,整個身子都發(fā)軟到什么力氣都沒有,整個后背都是麻的,四肢也不像是自己的,像是在做噩夢,又知道是在現(xiàn)實里,所以,不知道怎么辦,好不容易站起來,走了幾步,手扶在車站的廣告牌上喘氣。
旁邊有一個男人奇怪地看過來,我想這個時候的我像是發(fā)了急病,下一分鐘我會不會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死在這個人來人往的商業(yè)街頭,冰涼的尸體根本就沒有人會理會,我倒在那里,灰塵和汽車的尾氣把我包圍,我死了,可是,我的意識還在,沒有人會搭理我尸體的城市里,如果我想回家,怎么辦,只能坐上公交車,抱著自己的靈位,除了用自己來安慰自己,沒有人可以再顧及我。
那一車都不是人吧?可是,我還活著,我還活著,我做了幾次深呼吸,告訴自己還活著,沒死一切都要繼續(xù),所以,我得放開廣告牌,直著腰板,然后回家。
于是,我放開了廣告牌。
我就看到了那雙眼睛,在我上車前看到的那雙在廣告牌上的美女眼睛,第六感沒錯,當時我是看到了一些東西,只不過我沒有反應過來。
現(xiàn)在我反應過來了,我當時在扭頭的時候,在那個美女的大眼睛里,我看到的是滿滿一眼框的孔。
很小,又很黑的瞳孔,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整個眼睛,一點兒眼白都沒有,不細看,就以為整個眼睛都是黑色的。
其實不是,你仔細看,可以看到整個眼睛里都是瞳孔,那樣光滑又有黑點的瞳孔,每一個都盯著你看。
我這一次沒有尖叫,只感覺頭皮發(fā)炸,看著自己的雙手拿開時露出的這一雙眼睛,千曈萬曈,為什么每一個都那么的詭異,那樣的殺氣騰騰?
我掉頭就走,耳機里陳奕迅還在唱:“即使噩夢,卻仍然綺麗?!?/p>
于是,站定,在人來人往的夜晚,這樣的街頭,兩旁的樹木有陰郁的影子,我回頭去看,那個廣告牌上的女人,從一個公交點追到另一個公交點,這么遠望去,已經(jīng)看不清她的眼睛,卻看得到她拿著手機做的手勢,那樣在胸前平攤,手機立于掌中。
那個手機怎么看都像是一個靈位,而她的笑,像是只針對我一個人,怎么?想把那個靈位送給我嗎?
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到一種真正的悲涼,我開始不再害怕,只是感覺很冷。
12月的街頭,失去愛情和被一個廣告牌美女追殺的我,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