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詞條24 活著像一支駝隊(2)

西夏旅館 作者:駱以軍


你們的爺爺,我的父親曾告訴我:“你祖父一生愛重讀書人?!保撬坪蹀D(zhuǎn)喻成一種家訓或傳奇的口吻:所以記住,我們駱家,世世代代要敬重讀書人。)那是什么意思?那似乎表示著,我們這一家,我們這一族,“不是讀書人”?(如此“種姓制度”世襲身份?)你祖父說,我爺爺你太祖父是個生活藝術(shù)家,一個殺豬的,一個俠義而慷慨之人,一個賭鬼。我小時候,每年除夕,你祖父總要跟我重述一次“我們駱家”的家族故事:那不外乎是一些發(fā)生在農(nóng)村里的賒贈豬肉給窮人,結(jié)果自己窮當了褲子之類的粗糙情節(jié)。有一些價值在其中:“濟弱扶貧”、“光棍”、“眾人皆舉大拇指說你祖父:仁厚”。像是在對著看不見的觀眾悲壯地唱戲。

如今琢磨回想:那是否其實是一則“遷移者的故事”呢?

我祖父作為一遷移者(像《百年孤獨》里的老布恩地亞,他和兄弟被人設局,一夜之間賭博輸光了全部祖產(chǎn)),從安徽遷往南京江心洲;我父親你祖父作為一遷移者,他混身于一九四九年那上百萬名遷移者其中的一名。年輕時我厭膩那回放的敘事,后來我將之作為破綻簡陋的小說材料,如今,我猜想:那后面或有某些他們本來預期透過我,傳遞給你們的價值——可能是某種明哲保身的哲學,可能是在漂流途中下意識讓自己較受人喜歡,讓第二代活在一較不受人排擠環(huán)境的生物本能;可能是一種慷慨或同情心;也可能是相反的面對險惡的自我勵志:我奶奶的話:“狼走到哪里都是吃人肉,狗到哪里都是吃屎”——但那些訊息,那些附著在我父親世故后面的價值,到了我,便傳遞故障了,它們暈乎、紊亂,或像線路漏電一樣把重要的消息給弄丟了。

我是和你們一起坐在電視機前看《嚕嚕米》、《豆豆先生》這些卡通看得專注忘我。我沒有“我的傳奇故事”可以說給你聽。有些夜晚,你們和你母親挨擠熟睡在我們鄉(xiāng)下的小屋,我則和我的創(chuàng)作者朋友們,在城市的pub里抽煙打屁,我聽著他們說著各種荒誕乖異的故事——在城市迷宮的一間一間豪華得像天方夜譚皇宮的汽車旅館,和不同的陌生人上床,那種入夜后即變裝出門,近距離身體試探、迂回對白、輕暴力、爭奪支配權(quán)、扮戲……的性冒險——心里涌漲著親愛之情。他們是我的同伴,我的同一代人,他們有一種從浮華年代長大而今年近四十,既天真又世故,面對權(quán)力或愛情的傷害,各種奇奇怪怪、溫暖又自嘲的解消方式。他們交換著憂郁癥的治療小百科。他們戲稱我是“比較胖、比較丑的夏綠蒂”(那是我這個年代一當紅美國影集里,幾個女主角中最保守、拘謹、對性事充滿中產(chǎn)階級價值但又對聆聽同伴艷異故事最大驚小怪的其中一個)。

我該對你說這些嗎?我的孩子。似乎因為有了你們,我以一種稀薄迷霧或是只以腳尖伸進激流的形式參與我眼前正在發(fā)生的這個世界。我?guī)缀醪辉偃缒贻p時用肉搏去換取經(jīng)驗了。我看見了什么?或是有一天當我不在了,你們會記得我陪在身旁的那段時光,你們看見了什么?

那就好像,我們父子一同坐在沙灘,駭望著遠方天際線驟然升高成摩天大樓群一般的浪頭。但下一個瞬間,我發(fā)現(xiàn)我們坐在客廳沙發(fā)瞪著電視里的畫面。那時我渾身發(fā)抖地站了起來。災難何其遙遠,卻有什么巨大近乎神詛的力量劈頭打下,把我們打回赤條條猿猴原形只剩下恐怖與哀憫,那些沙灘上成列仆趴在破爛木材間的白色尸體,那些眉心點朱砂臉容像佛陀般標志的待領(lǐng)尸的印度孩童(和熟睡時的你們何其相像),那些跪伏在海灘慟哭的幸余者的臉,什么一列火車在海嘯中翻覆瞬間罹難一千多名乘客。死亡人數(shù)的估報像久遠傳說的“金圓券”幣額抵膨脹之物價,一日數(shù)變:一萬、兩萬、七萬、十萬、十五萬……

“那是什么?”我和你們一同站在那因為將一切畫面掀翻擰揉而無從再以一種印象畫派細微顫索記錄時間和光影的暴動之前,像核爆之瞬被烙印在石墻上的三個人形。那使得我和你們的年齡差而本應傳遞的經(jīng)驗——包括觀察術(shù)、多中心主體的人情世故領(lǐng)會、愛或感性的能力、面對死亡的學習,或你們將要進入的某一種分門別類的對這世界的知識——皆失重或失去時間向度。剩下的竟然只能是宗教般的簡潔話語。

很多年后(或應說“很多年前”),這樣的一封,多余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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