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女兒的妝奩中，有一箱書畫，另有一箱紙和墨錠，不愧是世家，有文章的脈傳。章木匠早就與柯海取笑，趕緊讀些詩文去，到時(shí)候新媳婦給出對子，對不上不讓進(jìn)被窩！柯海紅著臉快快走開，章師傅的村話他是又怕聽又愛聽。暗中柯海真去查了些楹聯(lián)對句，大多陳詞濫調(diào)，倒在一本野史雜文中讀到一副，頗有意趣，上句為：點(diǎn)點(diǎn)楊花入硯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下句是：雙雙燕子飛簾幕，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很合洞房花燭的情景。然而事實(shí)上，全和預(yù)期不同。一晚上，新人們都拘謹(jǐn)?shù)每膳?，大氣不敢出。燈影里，只看見帳幔被褥一團(tuán)一團(tuán)金紅銀綠，直到燈熄火滅，才摸索著解衣上床。黑暗中不提防碰著手腳，立時(shí)閃開，再碰著，再閃開。待到行夫妻之事，也是萬般為難，不是別手別腳，就是無從左右，互相都不知怎么辦才好。不過，身體的廝纏終讓人親近起來，雖還矜持著，心里卻不再那么緊張。后半夜時(shí)，下弦月起來了，小院子里就像汪了一潭水。新人的屋子里滿是錦緞綾羅，壅塞熱鬧，此時(shí)也清泠下來。薄光中，柯?？匆娦录弈锬橗嫷膫?cè)影，柔和嬌好，心里這才生出一股興奮。他往近處湊湊，問：怎么叫你？新嫁娘被他說話聲嚇了似的一動，沒回答。柯海就又問：怎么叫你？還是沒回答?？潞＞蛽Q一種問法：你娘怎么叫你？柯海以為還是不答，不料那邊的人臉一埋，被窩里發(fā)出甕甕的聲音：你娘怎么叫你！那聲腔有些耿?？潞２挥梢粯?，將臉追過去說：是我問你！那邊人又不說話了，柯海就曉得脾氣也是耿的。兩人這么問來問去，其實(shí)問的是對方的乳名，誰都不肯先說，必要對方的拿來換。這一鬧就鬧乏了，都睡過去。拂曉時(shí)柯海醒了一回，發(fā)現(xiàn)身邊睡了個人，模糊間想起章師傅說的“樂子”，繼而又想，并沒有對對子的事。那副在當(dāng)時(shí)油然生趣的對子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下一夜，他們彼此都說出了各自兄弟的乳名，自己的卻沒有一點(diǎn)透露?？潞ｎI(lǐng)教了新媳婦的倔，也領(lǐng)教了女人的有趣。他思忖，女人原來是這么不同的一種人，真是以前不知道的。他恐嚇說要向媒人告她不貞嫻，她就說也要找媒人，告他不讀書，不拘禮，專會鉆偏鋒小道。再下一夜，他們改逼供為猜謎，新娘子指了指床上的帳子，上面繡了各色花鳥，柯海將每一色花鳥都猜遍了，也沒猜中。最后一氣之下，說出個“綢”字，賭氣道：無論她娘叫她什么，反正他是叫定她“綢”了，就叫“小綢”。新娘子用被蓋了臉哧哧地笑。也許是看柯海急了，又或許怕柯海真以為她不貞嫻，藏在被子里，嘴對耳朵，還是說了，她乳名叫“蠶娘”，因是蠶上山的時(shí)節(jié)生的她。柯海這才坦言，不是不告訴，而是他確實(shí)沒有乳名，他娘就叫他大名“柯?！保故怯袀€字，“伯英”。現(xiàn)在，你也有字了！柯海嘴對了耳朵：你的字是“小綢”。新娘子說：我要字做什么？又不出去應(yīng)酬，也不作文章?？潞＞驼f：我好叫你呀！然后，附在耳畔，徐徐地說：你看，《禮記·曲禮上》說，“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許嫁，笄而字”，可不是該由我給你個字？那邊，久久不做聲，認(rèn)了。

小綢的長相很端莊，方正的額頭，高鼻梁，雙眼皮，嘴形也是方正的，有一點(diǎn)像觀音。外人看不出她的嬌媚，那只有柯海才能看見的。人們還看出新嫁娘的針線不怎么樣，因少時(shí)喪母，姨娘們沒有用心教她。但新嫁娘會寫字，有人從新人的小院落經(jīng)過，看見新嫁娘正襟危坐案前，一管筆在手中握得筆直，從上到下。柯海做什么呢？磨墨！事情反過來了。學(xué)給他母親聽，母親就知道兒子有人管了。無論怎么個管法，管住了就是婦德?？潞２恢固嫘录弈锬ツ?，還親手裝裱，裝裱的漿糊，也是他自制。囑人轉(zhuǎn)到院內(nèi)燒一個柴爐，坐一大鍋花椒水煎煮，引得兄弟妹妹都來觀看。天冷，園子封了，大人孩子只能悶在家里。這邊煙升水滾，開了作坊，整幢宅子都熱鬧起來?；ń窚序v一時(shí)，柯海喊著要篩子，就有人去廚房取來嶄新的羅面的篩子，兩個人端著，柯海自己掌勺，一勺一勺往上澆。濾去花椒，又喊著要干凈瓦盆，齊打伙一并找來上釉不上釉、畫彩不畫彩、精燒和粗燒數(shù)十個，從中挑出一具藍(lán)白瓷荷花缸，倒進(jìn)去放在陰地里晾。大人小孩并不散去，坐在太陽地等水涼。

蕎麥和小桃也在人堆里，加上柯海的妹妹，是三人黨。章師傅的活計(jì)完成，蕎麥還時(shí)常被叫來做伴。三人中間，小桃和蕎麥更好些，因?yàn)槭遣畈欢嗟哪挲g身份境遇，又都是做了母親，兩個小的也好一起玩。此時(shí)，每人有一枚錢，阿奎一枚白，阿毛一枚黃，都含在嘴里，迎著日頭一照，亮閃閃的，一個好像鑲了金牙，一個好像鑲了銀牙。含著含著，不知覺間，阿奎嘴里的成了黃錢，阿毛的則成白錢。黃錢和白錢本來一樣，但小孩子多喜歡黃錢，因是像金，尤其是新錢，黃燦燦的，不知道有多么富足似的！阿毛對自己的錢很有記憶，忽然間黃變白，想不明白，怔一時(shí)，放聲哭了。大人剝一顆桂圓塞進(jìn)嘴里，含住，止了哭。陰地里的花椒湯涼了，早有人去灶房取來上好的白面，七八雙手抓了白面往里撒，如何撒得勻？一片厚，一片薄?？潞２灰?，重起爐灶，再煮一鍋，這一盆就給小桃她們糊鞋靠子去了。第二鍋煮沸，太陽已經(jīng)西下，熄了火，陡地冷起來，人們熬不住凍，散去各回各的屋，由那濾凈的花椒水晾在院子里。

柯?；剡M(jìn)屋內(nèi)，小綢一個人坐在床沿上，就像方才嫁過來的模樣。問她為什么不出去，多熱鬧開心啊！回答說自己是新來的，不曉得怎樣合規(guī)矩，又沒有人教她。話里帶著委屈，是怪柯海不管她的意思?？潞Ｚs緊說：我們家不拘禮，所以就沒顧上。想她孤零零一個人在屋里躲了一上午帶一下午，很是受冷落，上去拉她的手，不料冷手將熱手冰了一下，要抽回，卻被握住了。兩人就手拉手，頭并頭地看早上寫下的字。

柯海說：小綢的字有一股香呢！小綢不說話，咬著嘴笑?？潞⒛槣惖阶稚?，嗅了一陣，說：是墨香。小綢收起笑，正色道：歪打正著，讓你說對了，這墨不是街上市里買的雜墨，是祖上傳下來，家里收著的，有來歷呢！柯?；腥坏溃喝藗儌髡f七寶徐家是從康王宗室上過來，果然不假。小綢說：是不是康王那一宗倒不敢混說，大人關(guān)照我們不許在外亂嚼舌，怕人家以為攀附。再則，成王敗寇，守室到了南邊就是個偏安，茍且著，弄不巧，還讓人把咱家滅門?？潞Ｒ舱f：隨他們成和敗，是龍鳳還是土鱉，與咱們何干！小綢又說：不過，家中有一間藏書樓專放家譜，從來也沒有上去過。柯海說：我們也有家譜，開頭只管是三皇五帝夏商周，其實(shí)從曾祖才有名有姓，還是伯父做了官，才往上追溯的，也不曉得準(zhǔn)不準(zhǔn)。小綢又笑了：不必有家譜，自有口傳。傳什么？柯海問。小綢賣關(guān)子，不說?？潞Ｍ樀溃何乙瞾韨€口傳！傳什么？小綢問?？潞Ｖ刂卣f出兩個字：蠶娘！小綢立馬變臉。這一大家子人多嘴雜，寅時(shí)說的話，卯時(shí)就可上下傳遍。這一下，莫說要告訴給柯海聽人們傳什么，連理都不再理他。

這不理就是一頓飯加一晚上，真是個犟性人，不止是犟性，還認(rèn)真。柯海追著她說了幾遍：嘴上說說而已，難道真對人傳了嗎？她依然不理睬，直到入夜，柯海悻悻然一個人在院子里，往花椒湯里撒白面，冷不防窗戶里頭傳出這么一句：篩子篩不就勻得很？柯海曉得是理他了，心頭大喜，轉(zhuǎn)臉迎著聲音說：篩羅非二人不可。停一時(shí)，門里走出人來，不情愿地扶住羅的一頭，兩人一送一遞地篩起來。白面從細(xì)得看不見的羅眼里篩下來，月光下成一片霧。江南天，要晚一個節(jié)令，雖是過了小雪，卻不頂冷，又在活動著，額上都出一層薄汗，一羅面也篩完了。先是罩在水上，然后慢慢沉，沉，沉下去，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