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好車上樓,馮佳正在家里做面膜,頭如雞窩,一張白森森的死人臉,像剛從石灰窯里鉆出來,我大倒胃口,說明天有人來看房,你換個地方住吧。她立刻瞪圓了眼:“不是說好給我住半年嗎?”我攤攤手:“情況有變,對不起?!彼龤鈶崙嵉兀骸澳悴恢v信用!我都陪……”我嗤地一笑:“那也叫陪?曾曉明都被你罵哭了!”她無言以對,幾下把臉洗了,橫眉立目地瞪著我:“說吧,到底想怎么樣?”我干笑不說話,馮佳也明白,跺了跺腳,氣鼓鼓地走進臥室,把衣服一件件甩到地上。我喝了口水,隱隱約約有點惡心,聽見她在里面粗聲大氣地叫我:“姓魏的,來吧!”
這么辦事真沒意思,不過來都來了,總不能空手而歸。我慢騰騰地走進去,搗鼓半天,總算有了狀態(tài),馮佳消極應對,不合作,不反抗,滿臉西伯利亞的嘲諷。我意興闌珊,欲罷不能,感覺像在強奸老虎。這時手機突然響了,肖麗笑嘻嘻地問我:“還生氣呀?我沒去泡吧?!蔽液吡艘宦?,她繼續(xù)撒嬌:“你回來嘛,我又沒……我給你煲湯喝好不好?”說得溫婉至極,我心里一動。馮佳突然來精神了,咿咿呀呀地叫喚,聲音十分淫糜,我趕緊收線,齜牙瞪眼地問她:“什么意思你?”她不言不語,冷冷地撇著嘴,我心中大恨,一把將她拖了過來,正要全力施暴,身體卻不行了,怎么努力都振作不起來,我冷汗直流,問她能不能幫幫我。馮佳滿臉蔑視,盯得我五臟寒徹,背過身自己鼓舞半天,還是沒半點起色,她冷笑不已:“就這點能耐?我還以為你多厲害呢!”我十分沮喪:“你幫我一下,只要兩分鐘,兩分鐘就好?!彼齾拹旱赝崎_:“滾開!黏黏糊糊的,惡心!”我力氣盡失,仰面躺倒,她摔摔打打地走出去,表情像是吞了一只巨大的癩蛤蟆,嘴里不干不凈地嘟囔:“還他媽男人!男人……”
這是中年男人最大的失敗。我垂頭喪氣地穿上衣服往外走,冷汗還在不停地流,馮佳站在水霧中浪聲呻喚:“來呀,姓魏的,姑奶奶等著呢!”我氣惱已極,哐哐當當地換鞋開門,她滿身泡沫地追出來:“干都干過了,我不用搬了吧?”我揮揮手,恨不能拿刀捅了她。走出門待了半天,肖麗又打過來,聽著像是在哭:“你在哪里?剛才是誰呀?”我長出一口氣,眼珠轉了轉,驀地發(fā)作起來,對著話筒連聲怒吼:“都是你!沒事打他媽什么電話?!我他媽撞車了!”肖麗果然驚呆了:“啊?什么撞……你沒事吧?”我哐地掛了電話。
這是我對付女人的絕招之一:有理不在聲高,無理拿個喇叭;有理讓人三分,無理蠻橫到底。反正事情已經無可辯解,干脆就不辯解了,“危時乃用利器”,找個聳人聽聞的借口,發(fā)沖冠之怒,行雷霆之威,先干倒再說。女人都是屬狐貍的,越辯解越起疑,一點點盤問下去,最后皮漏了,餡也漏了,鐵案如山,一輩子拿著你的把柄。高明的辦法就是像我這樣,一棒子先敲暈了,以后怎么說怎么有。偽造一起車禍太簡單了:找老郝要張維修單,填上個天文數字,回家往桌上一甩,不用開口她就心虛了三分。就算將來再起疑心,要查辦那叫床的女人,也好對付:心情好就解釋一下,說對面車里有個女人撞傷了,不是叫床,是呻吟;心情不好都懶得解釋,只需大吼一聲:哪他媽有女的?都怪你!有道是“霹靂經天,聞者惕惕”,她自己就會騙自己:哦,原來沒有女人,是我聽錯了。
這就是人間倫理,看穿了只是一個“騙”字。每個人都在騙人,每個人都在受騙,聚九州精鐵鑄不成半句真話。而真誠不過是浪頭浮沙,百溯千洄,終究沉入水底。這世界就像一個華麗的繭,由謊言的金絲織成,眾生夢想著燦若云霞的翅膀,像蛹一樣沉浮其中,造物疼愛他們,使他們安睡,卻傳諭不可睜眼。
在新華夜市吃了碗砂鍋米粉,一出來就遇見了劉元昌,狹路相逢,退無可退,被他一把揪?。骸拔骸郝蓭煛蔽覞M心膩歪,說你的案子我辦不了,認命吧。他渾身哆嗦:“我……我餓?!边@人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子,滿臉餓殍相,估計真是餓極了,我嘆口氣,給了他十塊錢:“拿去!以后別他媽纏著我!”他還不肯走,結結巴巴地問我能不能給他找份工作:“沒……沒飯吃,餓!”我說這個我?guī)筒涣?,要不你回唐三里算了。唐三里是本市的監(jiān)獄。他怔了半天:“對!我怎么沒……那你……你……”我說坐牢不用別人幫忙,指指對面的銀行:“把它砸了,馬上就進監(jiān)獄?!彼壑橐涣粒骸罢娴模俊睆澭鹨粔K磚頭。這家伙還是個實干派,我又氣又笑,趕緊拉住,說我逗你的,別砸了,改天我?guī)湍阆胂朕k法。他狐疑地瞪著我:“又……又騙我!”我搖搖頭,想說點什么,可又無從說起,忽然覺得眼前的世界如此可恨。劉元昌呆立半晌,看看銀行又看看我,慢慢地笑了起來,臉上皺紋縱橫,眼中光芒閃爍,樣子無限幸福,像是看見了天堂。
我開車轉了半天,現在回家還太早,我剛出了車禍,要見官,要拖車,還要預留出救治傷病的時間,至少也得兩三個小時。路上經過同濟醫(yī)院,進去掛了個急診,編了個傷者名叫姚薇薇,騙肖麗用的。這是撒謊的重要技巧:只有核心事件是假的,其他一切都是真的,越周詳越好。一個皺巴巴的老太太躺在長椅上一口不接一口地喘氣,看得我無比沮喪,轉念想起劉元昌,心中一緊:這家伙不會真去砸銀行吧?教唆罪可不是玩的。干脆又開回新華街,夜市早散了,劉元昌孤零零地坐在銀行門口,頭一搖一晃的,不知在干什么。我慢慢走過去,發(fā)現他早就睡著了,腮邊拖著長長的口水,兩手蜷縮胸前,一只手拿著半個饅頭,另一只手牢牢地握著那塊磚頭。
夜色蒼茫,這城市深不見底。除了那些陰險的夜行者,大多數人已經睡熟。清冷的星光漫不經心地照著人間縹緲的夢,一些人夢見愛情,一些人夢見幸福,還有些人正夢想著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