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蜅?nèi),與昨日花如意和葉迎風交易的房間隔壁房里,花如意正恭恭敬敬地垂首站立著,他身旁站著的男子正是廟會上與葉迎風搭話的光頭漢子,兩人神色謙恭地望著靠窗而坐的少女,那少女出神地望著窗外的紅花綠草,留給兩人一個曼妙而略顯孤寂的側(cè)影,《快雪時晴帖》和那件漢代玉佩靜靜地擺放在她身旁的小幾上。
那光頭漢子名叫花千里,是花如意的親侄子,因為他那油光瓦亮的光頭和貌似憨厚的長相,在花家族內(nèi)得了個“花和尚”的諢號,兩人已恭身靜立了一個早上,站得腰酸腿疼,花如意飛快地抹了把額頭汗珠,朝花和尚使了個眼色,后者立刻搖頭。
無奈之下花如意只得親自出馬,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陪笑道:“大小姐,您看這兩樣東西……”
他倒不是想要邀功,只是從昨日得到了這兩件東西之后大小姐便一直將自己關在房里,到現(xiàn)在一言不發(fā),著實讓人有些擔心。
少女頭也不回,聲音清脆地道:“都是假的!”
這幾個字就像一道晴天霹靂,擊得花如意魂飛魄散,一口痰上涌,喉嚨間咯咯滾動了兩下,眼睛一翻仰頭栽倒。
同樣驚懼交加的花和尚在聽到花如意的腦袋與青磚撞擊發(fā)出的悶響聲后才反應過來,搶上去抱住花如意,不停地捶背抹胸,連聲呼喚。
少女扭過頭,居高臨下地冷眼看著兩個大男人,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浮現(xiàn)出淡淡的厭惡:“不就是怕祖父責怪你們嗎?放心,我自會對他說明,此事你們完全是聽命于我?!?
也不知道是花和尚的急救手段生效,還是聽到了少女的話,昏厥的花如意呻吟了一聲,悠悠吐出口濁氣悠悠醒轉(zhuǎn)過來。
“這件事你們做得很好?!鄙倥值溃牪怀鋈魏吻榫w。
花如意叔侄對視一眼,心中大定,二人都清楚大小姐的脾氣,從無戲言,她既有這句話,他們便不需擔心家主責罰了。
這冷漠如冰的秀美少女正是花家家主花五爺?shù)膶O女花夜霜,花五爺這一代共有兄弟九人,也算得上枝繁葉茂,誰知下一代子嗣卻很稀少,到了第三代更是只得了一男一女,男孩天生癡傻,女孩便是花夜霜,花家迫不得已只能破了“傳內(nèi)不傳外、傳子不傳女”的規(guī)矩。
“塞翁失馬,焉知禍福?”本是擔心絕技失傳的無奈之舉,卻沒想到花夜霜天賦奇高,進步神速,年方十七就隱隱顯露出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苗頭。
花夜霜的脾氣秉性與常人迥異,她惜言如金,據(jù)說花家從沒有人見她笑過。這次進京是她初次離家,名義是磨練江湖閱歷,偌大的花家遲早要交到她的手上。
明明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女,花如意與花和尚面對著她冰冷冷的目光,連喘息都不知不覺變得小心翼翼,那股威勢竟比面對著花家?guī)孜焕献孀谶€要濃烈。
花如意對自己數(shù)十年磨練出的眼力極為自信,哪怕斷定玉佩是贗品的人是花九爺,他也許都敢壯起膽子爭辯幾句,然而面對清麗冰冷的花夜霜,花如意沒有一丁點的懷疑。
花夜霜是誰?她不僅是花家正房唯一的嫡親孫女、下一代花家理所當然的家主,更是匠門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
花家還在世的幾位老祖宗說過,匠門幾百年以來,論天資恐怕只有明朝時秦家的明月公子能與大小姐比肩!
當然,在花如意、花和尚這些族人看來大小姐比秦明月更加厲害,至少沒聽說過那秦明月能燒制出“曜變天目”。
花夜霜秀眉微蹙,指著被微風輕輕掀動的《快雪時晴帖》道:“爺爺一生都在摹仿王右軍,時至今日自認也僅得六分神髓,而這一幅……”花夜霜咬了下嘴唇,眼中射出凜冽的寒光,一字一頓道,“若流入世間,天下只怕無人能辨真?zhèn)危 ?
花如意一驚,隨即又是一陣迷糊,大小姐鑒古的水準毋庸置疑,花家?guī)孜焕献孀诙甲試@不如,遍尋江湖中恐怕也只有“火眼金睛”李四爺能與之相提并論,可是她既說這幅《快雪時晴帖》天下無人能辨真?zhèn)?,卻又一口咬定它是贗品,這豈不是自相矛盾嗎?
他這么想著忍不住抬眼向花夜霜望去,正迎上對方清冽的目光,花如意心頭倏地一涼,只覺得所思所想全都被看了個一清二楚。
“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此帖為假,是因為我知道真跡在哪里!”花夜霜說完這句話便扭頭望向窗外,再不說話,似乎壓根沒有意識到淡淡的一句話給花如意二人帶來何等的震撼。
“除了秦落羽,我再也想不出誰能將王右軍真跡的形、神、勢摹仿得如出一轍!”
秦落羽正是江南秦家最后一位家主,八年前秦家慘遭橫禍,秦落羽英年早逝,死時不過而立之年。
花夜霜曾見識過秦落羽的幾幅仿品,對此人的功力大為欽佩,她眼神不經(jīng)意掃過,注意到花如意狠狠地盯著幾上的玉佩,她想了想道:“花如意,我知道你跟在九爺爺身邊許多年,學到了不少的東西,我說這件玉器是贗品,你嘴上不說,可心里一定不服是吧?”
“小人不敢!”花如意打了個激靈,誠惶誠恐地道:“小人只恨自己一時大意,令花家蒙羞!”這就叫終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想起葉迎風二人,花如意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將這兩人挫骨揚灰才能稍解心中怨氣。
“笨蛋!誰曉得你是花家的人?”花夜霜罕見地顯露出幾分少女之態(tài),沒好氣地白了花如意一眼,“這件事也不能全歸罪于你,這玉佩無論是器形、紋飾,還是刀工、玉質(zhì),都幾無破綻,尤其是這沁色做得更是逼真,若非那股子若隱若現(xiàn)的酸醋子味兒,只怕連我都被糊弄過去了!”
“醋味?”花如意連連吸鼻,只是他距離本就不近,幾旁窗戶洞開,他卻是連一丁點醋味也沒有聞到。
花夜霜將玉佩拋入他的懷中,花如意湊近鼻前仔細辨認了一陣兒,果然聞到了一絲幾不可辨的酸氣。
“叩銹法?”如夢初醒的花如意脫口叫道。
所謂“叩銹法”是傳說中一種玉器作舊的染色秘法,據(jù)說乾隆年間,江南有位玉器造假的高手,人稱“叩兒爺”,此法便是由他發(fā)明的,做出的“古玉”足可以假亂真,唯一的破綻便是經(jīng)此法作舊的玉器會散發(fā)出酸醋氣味,只是自他之后,這做舊秘法便已失傳。
“哎呀!原來如此,上當了!”花如意追悔莫及,他這時才意識到那公子哥身上的脂粉香氣其實就是為了遮掩玉佩的異味!
花夜霜冷聲道:“鑒古便如行醫(yī),失之毫厘就可能謬以千里,這次的教訓,你們一定要銘記于心!”
花如意與花和尚忙不迭地連連說是。
“其實這叩銹法也沒什么稀奇?!被ㄒ顾卣f道,花如意心頭一動,這也算因禍得福,能得大小姐指點一兩句,那可是終身受用不盡,屏息靜氣,全神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