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練就半游戲半認真的人生觀之后,人生道上的枯木漂石、鼠屎蟑螂鞘,隨它們愛來就來,愛去即去。情感受創(chuàng)、事業(yè)多磨,也不過像一鍋好湯飄了一粒蟑螂屎,舀掉它,湯頭還是鮮得很。遇人不淑、懷才不遇,加點破財消災(zāi),也犯不過扯肺動肝拉一灘鼻涕眼淚。照我的老法子,螞蟻舔過的甜糕我一樣吃,如果它們很慈悲留給我的話。
挫折,是我道上的朋友。當然,這是經(jīng)過多次被莫名其妙扛進螞蟻窩之后,才換帖的。
在我還沒有認識可愛的蟻獸之前,那是我這一生中最金碧輝煌的歲月。我相信必定有幾位長翅膀的仙女成天無事可干,搧著小翅跟著我在鄉(xiāng)村的每一條路上飛來飛去。我甚至以為,過于奇妙地躺在稻梗上摹仿云朵的姿勢,或瞇著眼睛搖頭想把世界全部晃成綠色這種傻事,必定是她們促狹著哈我的腳丫才使我變得如此快樂,莫名其妙的快樂。我至今想起那些短暫的時光仍會心痛,因為人不應(yīng)該那么無邪地快樂,它的消逝,意謂著仙女們的早夭,因為我不小心誤跨人世的門坎,不得不開始早熟。
從此以后,快樂像乞丐碗內(nèi)的剩飯殘羹般值得感恩,因為,挫敗與痛苦才是我們本份的糧食。
意外??偸且馔?。在我生命歷程里的挫折事件從不肯慢慢撒苗、冒芽,以讓我儲蓄應(yīng)變能力去擋它。它們突然發(fā)生,一次來臨足以崩垮我所依循的秩序,逼我不得不從廢墟中揀起碎成片兒的自己,離棄舊土,再找一處荒野,打樁砌墻安了身。我總是清楚,這一走便永遠回不來了,那兒的風土人物與故事,都將成為儲放記憶的抽屜里的碎紙頭、破畫片,以及不能再咬住什么的回形針。
如果歷經(jīng)挫折也像蛇必須蛻皮的宿命,我猜想我所蛻的皮夠織一條拼花地毯吧!
但是,人不應(yīng)該過度炫耀自己的痛苦,因為任何一條街道的拐角仍躺著比我們更痛的人。能夠正常地一肩挑起自己份內(nèi)的破敗玩意兒,畢竟是一種福氣,有些人遭遇到的襲擊,壓根兒非他能力所能負荷;譬如有著五十公斤肩力的人擔四十公斤石頭,與有著十公斤肩力者挑二十公斤擔子,哪個重呢?
我這樣子看挫折,漸漸把它當做修行。
人生的結(jié)構(gòu),也像月之陰晴,草樹之榮枯,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我們之所以容易受傷,乃因為在盡情享受美好的一半之后,更貪心地企求全部圓滿。我們并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卻習慣在挫折來臨時怨聲載道,仿佛受了多大的冤屈。人是追求完美的動物,而完美只是激勵人懷有向上意志的信念而已,人生的基礎(chǔ)結(jié)構(gòu)無法得出完美。
挫折的來臨,有時象征一種契機。它可能借著顛覆現(xiàn)行秩序,把人帶到更寬闊的世界去。它知道人常常不知不覺地窩在舊巢里拒絕變動,久而久之成為甕內(nèi)醬菜。它不得不以暴力破缸,讓人一無所有,赤手空拳從荒蕪中殺出生路。當他坐在新莊園品嘗葡萄美酒回想過去的折磨,他會衷心感謝挫折,并且不可思議自己為何能在那只醬缸窩藏那么久!
挫折,開發(fā)了我們再生產(chǎn)的潛力。我已經(jīng)不再覺得被崩垮的故事與人物,有什么值得眷戀的地方,這種看來相當寡情的性格,根源于對人生有了更開朗的看法。過去的,好比一張被雨淋濕的舊報紙,不需要再背誦新聞內(nèi)容,更犯不著以體溫烘干冷濕的紙張。我但愿自己永遠保持一種自信:現(xiàn)在擁有的比過去任何時刻都豐盛。
所以,三只螞蟻背著繩索在我背后躡手躡腳的時候,我起了愉快的游戲心情。它們以為尋獲了龐大獵物,流露出不懂得節(jié)制的快樂;我暗算它們將扛我到更曼妙的世界去,同樣流露出過于猴急的表情。
反正,我已經(jīng)被綁架許多次了,知道什么樣的姿勢有利于打包。反正,我已經(jīng)無可救藥地寡情了,當然不會捧著人生里的古董珍玩增添螞蟻們的負擔。它們喜歡綁我就綁吧,有時候不妨學習視一切如糞土,連牙刷也不要帶。
三只螞蟻像忠黨愛國的軍人呼過偉大的口號之后,又激烈地猜拳,這時間夠我在它們勝利的旗幟“戰(zhàn)俘一名”底下填寫自己的名字。當它們達成協(xié)議又經(jīng)過熱情的握手禮儀,終于發(fā)號施令:“一、二、三、四,左腳、右腳、前腳、后腳”一面踢著漂亮的正步,一面抽出天線,收聽廣播電臺是否播報三只螞蟻吊死一個人的新聞號外。
它們過度興奮以至于不曾發(fā)覺,扛著的那個人正在打呼,尾隨在后的仙女們搧著小翅膀,把七彩的鼾泡搧到天空,三只螞蟻誤以為遠方蟻國正為它們的勝利施放煙火,非常感動地朝著鼾泡行舉手禮,又激動地呼了口號。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聯(lián)合文學》
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