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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順姐姐出來叫我吃晚飯了。盡管我心里猛地感到了一絲親切,也明白可以趁此機會佯裝無奈的聽從大人的話,而從這場從一開始就是不公正的游戲中逃脫出來,但不知怎的,我覺得那樣做就正是孩子們說的“犯規(guī)”,所以猶豫了起來。這當兒一個孩子沖我嚷了起來。
“操!哪有那樣的?你是捉家,必須得抓到下一個捉家才能走唉!好心才帶你玩的,他媽的!”
他說得沒錯。捉家要是退出了,游戲就會亂套。而且孩子們以后再也不會帶我玩了,再說就這么回家的話,除了因蛋糕的事兒遭媽媽追究以外,不會有什么好事兒。我甩開了鳳順姐姐的手。我覺得這群新接近的孩子,比被洗衣店的小伙子迷惑得神魂顛倒的鳳順姐姐更珍貴。就像以往的鳳順姐姐那樣,這些孩子將會左右我的未來。
鳳順姐姐到底沒能犟過我先回去了。那以后到很晚,直到從集市歸來的孩子們的父母做好了遲來的晚飯,亮開嗓門叫著永石——鳳哲——的時候,我依然是捉家。好幾次眼淚差點就奪眶而出,但我知道,哭的話就更是個大傻瓜了。我還是抱著希望的。再耍弄一會兒就會罷休的吧,所以我想讓他們看到我是經(jīng)得住這種見面禮的考驗的,我想得到他們徹底的承認,正正當當?shù)匕炎郊乙平唤o下一個孩子,然后再堂堂正正地回家。
我也想無理地戲弄一下像我一樣成為捉家的孩子。只要他們還帶我玩,只要免我一次,哪怕就一次不當捉家,我想我絕對不會被抓到,而可以充分地耍弄耍弄捉家的。就算那個像我一樣成為可憐的捉家的孩子發(fā)現(xiàn)了別的孩子違反游戲規(guī)則而提出強烈抗議,可要是別的孩子都說不對是你錯了而我們是對的,我也想站在多數(shù)的一頭幫腔。雖然那樣不公平,但我覺得那至少是力量、是甜蜜、是得意,而且會安全。然而他們到了最后也沒給我機會,連鳳順姐姐也不再出來叫我了。到了這種地步,我反倒不愿意給他們看到一個可憐的失敗者的背影,打心底里生出了一股傲氣:好吧,看誰能堅持到最后!
那會兒的鳳順姐姐根本不關心我是多么的驚慌、多么的無助、多么的傷心,而只顧和洗衣店的小伙子在僻靜的后胡同里卿卿我我。每天晚上,鳳順姐姐都要坐在收音機前歪歪扭扭地抄寫李美子的歌,然后再反反復復地唱它們。我知道在鳳順姐姐和我之間也產(chǎn)生了某種距離——比如像我長大了,再也不可能趴到姐姐背上那樣的某種距離——同時朦朦朧朧地意識到從今往后我得在沒有鳳順姐姐的情況下,迎著那些充滿邪惡的目光獨自開始在這個世界上邁出第一步。
我咬著嘴唇在黑暗中繼續(xù)認真地念著“木槿花兒開”……也許我是把它當做“我怎么想入伙也還是孤獨一人,我是孤獨一人。我要是在這兒哭,在這兒哭的話,就會永遠是個大傻瓜”這樣的咒語來念的吧。過了好久,當我回過頭看的時候,胡同的陡階梯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被防風燈的黃色燈光拉得老長老長的電線桿的影子,以及石頭家鋪子前的那棵枝條搖蕩的垂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