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婉在咖啡館前的電話亭里給京惠打了個電話。
“是我,剛去了趟醫(yī)院?!?/p>
“噢,去醫(yī)院了???產(chǎn)婦母子都平安吧?”
京惠的回答全然不著邊際?;弁襁t疑片刻,向另一頭問道:
“是我啊,慧婉。我剛去醫(yī)院看英善了……”
“是嘛,母子平安就好。今天小姑子來了,所以沒去。記得幫我道喜,下次我再去看她們。有空再聊。”
電話的另一頭先掛斷了。聽上去像是婆家那邊來了什么人。沒有經(jīng)歷太多波折,京惠憑借自己的美貌和電視臺主持人這個光芒四射的職業(yè),和一個醫(yī)生——也就是現(xiàn)在的丈夫結了婚。對她而言,這或許值得拿來炫耀,可另一方面,這也有可能成為她一生的傷痛。在結婚典禮上,新郎那方的賓客就絲毫沒有掩飾對京惠一方的輕視?;槎Y結束以后,京惠這方的賓客去了附近的排骨湯店,而新郎那邊則集體乘上大巴,回到酒店,吃起了自助。從那一刻起,京惠才意識到親戚朋友帶給自己的影響。
換言之,這些親戚朋友都應該隱藏起來,其中自然包括經(jīng)歷過離婚的慧婉,而英善這次的事更是無法和家里人透露半點??稍僭趺醇敝幵?,也不應該說“幫我道喜”這樣的話啊。
慧婉拔出電話卡放回包里,然后走進咖啡廳,坐在自己常坐的那個位置。和慧婉年紀相仿的女主人親自送來咖啡。當她放下咖啡的那一刻,慧婉清楚地看見對方一側手臂上的淤青。也許是注意到慧婉在看自己,女主人連忙拉了拉襯衣,尷尬地笑了起來?;弁褚餐瑯硬蛔匀坏匦α?。曾經(jīng)有一次,慧婉看見這家咖啡店的女主人在里屋遭某個男人的毒打。男人好像住在這里,又或許是和女主人訂了婚,總之和常來的慧婉也有過幾次照面。那天,慧婉為了找些冰水,跑到了廚房。里面乒乓作響,慧婉走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男人竟抓著女人的頭發(fā),使勁往墻上撞。不,起先慧婉根本沒來得及對眼下發(fā)生的情況產(chǎn)生任何意識,她詫異得幾乎看不明白眼前的狀況。
慧婉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仿佛被冰封住了一般。直到后來,她才不禁感嘆起來:兩個人吵架居然可以這般安靜,而更讓她疑惑的卻是為什么那個女人不發(fā)出哪怕一聲的哀鳴?這個想法讓她久久無法釋懷。
女人不停地向男人苦苦哀求,她的頭發(fā)被緊緊攥著,低聲喘著氣。遭受如此的羞辱,可她卻仍在乞求著什么。到底是做錯什么了呢?想著想著,慧婉心中卻產(chǎn)生了一種屈辱感。在暴力面前,究竟是什么把女人們變得如此卑微,又究竟是什么堵住了女人們的嘴,讓她們甚至無法大聲哀號?絕望率先向慧婉襲來,她想起離婚之前,自己默默忍受丈夫施暴時的情景,而這與其說是來自她的記憶,不如說是來自她皮膚仍存有的一絲痛感。
“你這個害死自己孩子的女人!”
慧婉待女主人離開,便點起了煙。她盯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心想應該是空調開得太冷的緣故,旋即無意識地低聲呻吟了起來。一旦想到孩子,慧婉自然會有這樣的反應。片刻,她往咖啡里放入砂糖,緩緩攪動了幾下。她感到有必要先就英善的事理清自己的思緒,然而一念及此,她的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樸導極力試圖隱瞞某種真相時的冷漠表情。她愈想愈覺得頭疼得厲害。施暴與怨恨,刀與自殺,有人把妻子描述成嗜酒成癮,又有護士發(fā)瘋似的對自己嚷嚷,有人竟在電話里對躺在醫(yī)院的朋友道聲恭喜,又有人忍住悲鳴,竭力掩蓋自己手臂上的淤青……突然間,她覺得這一切好似一出荒唐的鬧劇,所有這一切……
這時候,慧婉感覺到身后有人推開椅子站了起來。她緩緩轉過身,發(fā)現(xiàn)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學生正要起身離開,他的對面坐著一個燙著卷發(fā)的女學生。女生的視線落在了慧婉身上,能看出來,她似乎從慧婉的眼神中感受到了某種羞恥?;弁耠S即把頭轉了回來。這是誰都會遇到過的情況:二十多歲的男生丟下女生獨自離開,而女生則羞愧地久久盯著別人。
片刻過后,傳來了女孩子的哭聲。盡管細若游絲,可確能聽到她在啜泣。
慧婉拿起咖啡杯,飲了一小口。
一個陌生男子走了進來。他看上去很年輕,穿著一條牛仔褲,上衣是一件松垮的短袖衫。在燈光昏暗的咖啡廳內(nèi)環(huán)視一周后,他挑選了較慧婉離門更近的一桌,然后坐下來翻看起隨身帶的書。桌子擺放得并不正,他幾乎是快要背對著慧婉?;弁裼行┐魷赝?。他有一頭蓬松的黑發(fā),戴著一副框架厚重的眼鏡……漸漸地,這個剛來不久的年輕人,在女孩哭泣的背景聲中,開始產(chǎn)生了“變化”。
1981年的秋天,他也正好坐在那個不知姓名的年輕人所在的位子,穿著一條褲腳肥大的長褲,毛衣領口高高翻起,頭發(fā)披至肩頭。在老照片里,他依然處于年輕氣盛的年代……恍惚間慧婉覺得此刻他就坐在那里。記憶開始慢慢地把空著的座椅一個一個填滿,他曾經(jīng)坐在這里,而他坐在那里,還有他……他們之中確有人曾經(jīng)愛過慧婉,也有人但凡飲酒便出口成“臟”,還有的人曾面露羞色、小心翼翼地送慧婉回家。
而后,不知緣何,慧婉竟哭了起來。當曾經(jīng)的少女在人生道路上第一次被人遺棄時,她就像一個迷了路的孩子,進退維艱。如今,這個成熟中透著知性的女子,靜靜地坐在套有褐色椅套的座位上,掩面而泣。
身后的女學生也大聲地哭起來。
她的哭聲頓時把他們的影像都一一抹去了?;弁褚粫r間覺得心煩意亂。你何不嘗試退一步出來呢?慧婉很想這樣告訴她。
沒什么大不了的,真沒什么大不了!這樣的事情今后還會遇到很多,無窮無盡。從你深陷的地方,退一步來看看……那么你應該會明白的。此刻你所遇到的,根本不值得一提,也絕不是那種需要流眼淚的事情……你會明白,生活自始至終不過是一連串荒唐事件的周而復始罷了……那么,停止哭泣吧!退出一步來。從你現(xiàn)在的情感中抽身出來,哪怕只一步,然后邁向新的地方。
慧婉掐滅手中的煙,同時感到身體在隱隱作痛。她的身體一度隨著身后女孩子的哭聲,一度因為那低沉、哀傷的啜泣聲而感到疼痛。慧婉很清楚,抽身而退有時候遠比阿基米德撬動地球還要困難。
她突然產(chǎn)生了對英善道一聲抱歉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