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賢亮/
每看到騷人墨客介紹自己家鄉(xiāng)風(fēng)味小吃的文章,一面垂涎三尺,一面也暗覺慚愧。我的第二家鄉(xiāng)寧夏,可說沒有一樣具有地方特色的菜肴,而我所偏愛的本地小吃——羊雜碎,似乎是既上不得臺面又不能形諸文字的。端到臺面上,人們會掩鼻而走,寫成文章,徒然引美食家哂笑。然而我一直敝帚自珍,像北京人愛吃臭豆腐一樣,嗜吃此物不疲。
中國人善吃,對于動物,不僅食肉啃骨,連五臟六腑也要掃得精光。《禮記》中還有古人“茹毛飲血”一說。但畢竟時代不同了,現(xiàn)在血雖然還飲著,毛大約已經(jīng)沒有人去“茹”了。所謂“羊雜碎”,即羊的內(nèi)臟。心肝肺肚腸,皆切成小塊,一齊倒入鍋內(nèi)。煮熟后,澆以羊油炸的辣子,再撒點香菜即可。制作過程極為簡單,刀功火候、放入鍋內(nèi)的先后秩序以及佐料等等,皆無講究。稍微費事一點的,不過是“吹面肺”。也就是說,要將面粉調(diào)成的稀糊灌進羊肺的空隙里。下鍋煮熟后,羊肺就成了介乎面食與肉食之間的東西,潔白如玉。用寧夏話說,吃起來很“筋道”。
這當然是種原始的食品,和流行于西北地區(qū)的“手抓羊肉”一樣,看起來人人都會做。但是,這里面大有學(xué)問在。最原始的、最簡單的、無所謂工藝規(guī)則和工藝秘訣的制作過程,而其制作出來的東西,在質(zhì)量上也有天地之差。怎么會出現(xiàn)這么大的差別呢?我們中國人名之曰“手氣”。譬如腌咸菜、泡泡菜、腌鴨蛋之類,它們的制作過程都是極為簡單的,而誰都知道,各個人制作出來的味道卻因人而異,有的人還搞得一團糟,簡直不能入口。我在寧夏各地都吃過羊雜碎,各地各人所做的絕不相同,不像有成套工藝程序的松鼠鱖魚,在哪個飯館都是同樣味道。這里,起作用的不是別的,就是各個人的“手氣”了?!笆謿狻保煌诿屎兔茣r那種帶有運氣意義的手氣,也不在于那人是男是女,健康與否,干凈與否或長得模樣如何。究竟是什么,現(xiàn)在誰也說不清楚。說不清楚的東西,不算學(xué)問,卻又比學(xué)問更高級。譬如,“營養(yǎng)學(xué)”“烹飪學(xué)”這些有規(guī)律可循的,是學(xué)問;“手氣”,無規(guī)律可循卻又實實在在起作用,就屬于玄學(xué)了。
因為制作簡單,全憑“手氣”,羊雜碎本身就好像無話可說。但怎樣吃卻有文章可做。我在賓館、招待所里吃過羊雜碎,怎么吃怎么不是滋味,覺得不管是哪家小攤上的也比這里好。仔細琢磨以后方知道,吃羊雜碎需得吃它的氛圍、食具和本人的打扮。一張油膩膩的桌子,最好是連桌子板凳都沒有,蹲在黃土地上,身旁還得圍著一兩條狗。氛圍就有了。捧的是粗糙的藍邊碗,抓著發(fā)黑的毛竹筷,就得使用這樣的食具。本人呢,最好披著老羊皮襖,如果是夏天,就要穿汗?jié)n的小褂。這樣吃,才能真正吃出羊雜碎的味道和制作者的人情味來,你和制作者的“手氣”甚至“靈氣”就相通了。
當然,這樣的行頭和氛圍,吃蘇州的蟹黃包子或廣州的鳳爪,不僅很不像樣子,還會食而不知其味。但對羊雜碎,還非這樣吃不可。淺而言之這是“食相”,深而言之就是屬于文化中的飲食方式。什么是“風(fēng)味”呢?風(fēng)味就在這里!如同蘇軾的“大江東去”,不能讓二八嬌娃持牙板啟朱唇來唱,非得請關(guān)東大漢引吭高歌,聽起來才過癮。
我怎么愛吃起羊雜碎的呢?其實不過是逼出來的而已。勞改和當農(nóng)工的年代,肉是沒我的份兒的,但凡隊上宰了牲畜,我只能分得一點下水。羊牛馬驢騾豬駱駝以至于狗等等,好像除了人的下水(這樣說有點大不敬的味道),沒有我沒吃過的。說實話,對漢民來說,比較起來還是豬的下水好吃一點。不過豬的下水屬于高級下水,還是沒我的份兒。而羊雜碎在回民地區(qū)又是一種普通的小吃,于是,經(jīng)過一段被迫性接受過程,再逐漸適應(yīng),最后竟成為一種嗜好了。這倒和某一個人成為某一種學(xué)派的信徒的過程相同。
生活條件變了,環(huán)境變了,社會地位不同了(這里所說的不同僅指我也可享受豬的下水而言,并無其他含義),但我還是愛吃羊雜碎。遺憾的是,我再也吃不出那種完全沉浸在雜碎湯中的銷魂滋味來了?,F(xiàn)在人們愛說文化的斷裂,這是不是也算一種文化的斷裂在個人身上的體現(xiàn)呢?
這種斷裂是挺痛苦的,并經(jīng)常使我留戀過去的飲食方式。因而造成我在文化上時常出現(xiàn)某種返祖現(xiàn)象,就像過不幾天就要跑到小攤上去吃碗羊雜碎一樣,盡管那羊雜碎已經(jīng)不同于過去的羊雜碎,大大的串了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