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說:“那你還不趕快回一封信去?她這樣不平衡是要出問題的,叫她注意自己的嘴巴。”我爸說:“以前不都是你寫的嗎,怎么這回又叫我寫?”我媽說:“這回你來寫,你給她憶憶苦,叫她不要胡說八道。”我爸說:“我憶什么苦?”我媽說:“你不是老說你多苦多苦的嗎?你不是還往油菜地里扔過一塊錢嗎?”我爸苦笑一聲,“那算什么,人家憶苦都是吃糠啊咽菜啊?!蔽覌尡沣躲兜乜粗野郑斑?,你沒吃過糠嗎?”我爸說:“沒有?!蔽覌層帚读算?,然后很不屑地說:“我以為你受過多少苦,原來你連糠都沒吃過!”我爸便有點不好意思了,訕訕地說:“苦也是苦,只是還沒苦到那一步?!蔽覌屨f:“那你還老說!”我爸說:“其實真苦到那一步的也不多。你想啊,那時候是拿什么輾米?哪有細(xì)糠?你就是想吃,粗糠誰咽得下去?就是摻再多野菜也咽不下去,噎也噎死你?!蔽覌屨0椭劬枺骸澳侨思覒浛嘣趺炊颊f吃糠咽菜?”我爸說:“你聽他說!”
兩個人終于把吃糠說清楚了,才又扯到由誰回信這件事情上,結(jié)果是他們合伙給李玖妍寫了一封回信。我爸到底還是憶了苦,他說有一年過年,家里什么也沒有,我奶奶就燒了一大鍋開水,水都滾爛了,我奶奶還往灶里添柴,為什么呢?就為了讓自家的煙囪跟別人家的煙囪一樣冒煙,要有熱氣從瓦縫里飄出去。我爸兄弟倆則站在灶臺邊一碗一碗地喝開水,一邊喝一邊大聲說話,媽,你鹽放少了,鮮味沒調(diào)上來!媽,再撇掉些油吧?油太重啦!哥,你還吃呀,不怕?lián)嗡姥剑坷隙氵€說我,你看你這個西瓜肚!我爸憶完苦,說,所以,妍子啊,你心里要放平些,天下是人家打下來的,人家有功嘛。不是人家把天下打下來,我們不還在吃苦嗎?至于那些吉普車呢,你也要想得開,等他們一個個都走了,不就輪到我們了?你看現(xiàn)在,我們過年多么豐富啊,新舊社會兩重天哪!
我媽則針對李玖妍的活思想進(jìn)行批評教育,我媽舉例子說,近水樓臺先得月,自古如此,這種事也值得生氣?有什么想不開的呢?當(dāng)年你爸能去管鹽卡子,那樣一個肥差,為什么會落到他頭上,不也是因為你外公有面子有門路嗎?
可是沒過多久,李玖妍竟在信里罵人了。他們的憶苦思甜和批評教育似乎沒起什么作用,李玖妍在信中也不提一個字,只是罵人。她以前不怎么說人壞話的,可現(xiàn)在她不但說人壞話,還罵人了,足見她變得有多快。她第一個罵的是她的同學(xué)徐小林,說徐小林真會假積極。她和徐小林的關(guān)系本來還是不錯的,徐小林還到我們家來過,我爸媽還托他給李玖妍捎過東西,但只在轉(zhuǎn)眼之間,他們似乎成了敵人。她說徐小林這個人太厲害了,太會用心思了,他前不久不小心被一種叫“狗屎婆”的毒蛇咬了,他就抓住這個機(jī)會,還沒消腫就來上工。他上工就上工吧,也不是多重的活,只不過撒撒紅花草籽,可是他沒撒兩把,就晃啊晃啊,晃得別人都看著他,他才往田里一倒。人家把他扶起來,他看看天,說太陽怎么是兩個影子呢?又看看山,說山怎么也是兩個影子呢?怎么這么奇怪呢,我眼里怎么盡是兩個影子呢?人啊樹啊,還有狗啊牛啊,都是兩個影子。人家說你還沒好吶,你這是眼花吶。人家叫他回去休息,他又扭扭捏捏,堅決不肯去,說什么輕傷不下火線。你看他,裝得多像,多會演戲,不就是為了表現(xiàn)嗎?他這么會裝,會演,咬他的就不該是條“狗屎婆”,應(yīng)該是眼鏡蛇或五步倒,看他還怎么裝,怎么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