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媽媽住在冷水市郊一所十八世紀的農(nóng)莊里。那是霍索恩路上唯一的一棟房子,距離最近的鄰居大約一英里遠。有時候我不免懷疑當初蓋房子的人是否曾意識到,在如此廣闊的土地上,他偏偏挑中了這么一個神秘的大氣逆變中心,似乎把緬因州海岸線所有的霧氣都吸收起來,轉(zhuǎn)移到了我家的院子里。此刻這座房子正被陰暗遮蔽著,仿佛游蕩在荒野間的孤魂野鬼。
整個晚上,我都坐在廚房的凳子上與代數(shù)作業(yè)和女管家多蘿西為伴。我媽媽在雨果?雷納爾蒂拍賣公司工作,負責(zé)協(xié)調(diào)整個東海岸地區(qū)的房地產(chǎn)和古董拍賣會。她這個星期在紐約州北部地區(qū)。這份工作需要經(jīng)常出差在外,她雇用多蘿西來給我做飯和打掃衛(wèi)生。不過我相信在她給多蘿西列舉的工作職責(zé)里面一定包括對我的監(jiān)管。
“學(xué)校今天怎么樣?”多蘿西略帶一點德國口音地問。她站在水池邊,洗刷粘在烤盤上的烤糊了的寬面條。
“我生物課上有了一個新的同桌?!?/p>
“這是件好事還是壞事?”
“以前的同桌是薇伊?!?/p>
“唔?!倍嗵}西更用力地刷洗,胳膊上的肉直抖,“那就是壞事嘍?!?/p>
我嘆了口氣以示贊同。
“跟我說說你的新同桌。那女孩,怎么樣?”
“他個子很高,很黑,很討厭?!倍易屓俗聊ゲ煌?。帕奇的眼睛像是黑色的無底洞,把一切都吸納進去,卻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我并不是想對他有更多的了解。因為我既然不喜歡我所看到的表面,估計也不會喜歡潛藏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
只是,事實并非如此。我喜歡自己看到的很多方面。胳膊上緊實的肌肉,寬闊而柔軟的肩膀,以及他調(diào)皮而迷人的笑容。我在跟內(nèi)心作斗爭,企圖忽視那些開始讓我感到無法抗拒的地方。
九點鐘,多蘿西干完活,鎖上門走了。我把門廊的燈閃了兩下,跟她道別。燈光一定穿透了濃霧,因為她按了一下汽車喇叭回應(yīng)我。只剩下我自己了。
我細數(shù)內(nèi)心的各種感受。我不餓,也不累,甚至不感覺孤獨。但是生物課作業(yè)讓我有點煩躁不安。我跟帕奇說過我不會給他打電話,而且六個小時之前我是認真的。可如今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我不能過不了這門課。生物課是我最頭疼的課程,我的成績總是在A和B之間徘徊。在我看來,那就是在我未來道路上全額獎學(xué)金和半額獎學(xué)金的差別。
我走到廚房,拿起了電話,看著手上殘留的七位數(shù)字,暗地里希望帕奇不要接我的電話。要是找不到他或者他不合作的話,我就有理由說服教練恢復(fù)原來的座位。我滿懷希望地按下他的電話號碼。
響到第三聲時,帕奇接了?!笆裁词??”
我用就事論事的語氣說:“我打給你是想看看我們今晚能否見個面。我知道你說你很忙,但是——”
“諾拉?!迸疗娼谐隽宋业拿郑孟衲鞘峭嫘χ凶詈眯Φ牟糠?,“以為你不會打來呢。沒想到?!?/p>
我痛恨自己的食言,痛恨帕奇的嘮叨,痛恨教練和他那神經(jīng)失常的作業(yè)。我張開嘴,但愿自己能說出一句聰明點的話?!拔?,到底能不能見面?”
“答案是,我不能?!?/p>
“不能,還是不想?”
“我正在打臺球?!蔽衣牫鏊男σ?,“一場很重要的臺球比賽。”
從電話那頭的背景噪音里,我相信他沒說謊——是在打臺球。不過那是不是比我的作業(yè)還重要,還有待討論。
“你在哪兒?”我問道。
“波家夜店。這可不是適合你出入的地方?!?/p>
“那么咱們就通過電話采訪吧。我列出了一些問題——”
他掛斷了電話。
我看著電話,簡直難以置信,然后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白紙。我在第一行寫下了“傻瓜”兩個字。在下面一行添上:“抽雪茄。會死于肺癌。有望于不久。身材很棒?!?/p>
我馬上把最后一句涂抹到認不出來的地步。
微波爐上的表顯示是九點過五分。我只有兩個選擇,要么編造對帕奇的采訪,要么開車去波家夜店。如果我能忘記教練警告過他會檢查答案真實性的話,第一項選擇是很有誘惑力的。可是我對帕奇的了解還不足以讓我編造出整套的答案。至于第二項?一點都不吸引人。
我猶豫了半天,決定還是先給媽媽打個電話吧。我們就她的工作和經(jīng)常在外的事達成了協(xié)議,我保證做事認真負責(zé),不做那種需要家長不斷監(jiān)督的孩子。我喜歡享有的自由,不希望做出什么不妥當?shù)氖?,讓媽媽以看著我為借口找一份當?shù)氐墓ぷ?,而減少收入。
電話響到第四聲時,接通了她的語音信箱。
“是我。”我說,“只是報個到。我還有點生物作業(yè)要完成,然后就上床去。如果你愿意的話,明天午飯時給我來個電話。愛你。”
我下電話,從廚房抽屜里找出一枚二角五分的硬幣。把復(fù)雜的問題交給命運來決定吧。
“頭像就去。”我沖著喬治?華盛頓的肖像說,“反面就留在家里?!蔽野延矌湃拥娇罩?,按到手背上,斗膽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對自己說我也不確定它是什么意思。
“現(xiàn)在不歸我管了?!蔽艺f。
我決心盡快解決這個麻煩,于是從冰箱上扯下一張地圖,抓起鑰匙,把我的菲亞特蜘蛛俠倒出了車道。這款車在1979年可能還比較吸引眼球,但是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它的巧克力色、銹跡斑斑的后保險杠和爆裂的白色皮座椅。
波家夜店坐落在海邊,三十分鐘的車程,比我想的要遠得多。我把地圖鋪在方向盤上,緩緩駛進了一座混凝土大樓后面的停車場。樓上有塊電子牌,顯示著“波家夜店,瘋黑子彩彈及奧茲臺球廳”。 墻上涂鴉遍布,地上滿是煙頭。顯然波家夜店充滿了未來的名牌大學(xué)生和模范市民。我試圖裝出一副高傲、冷漠的樣子,但是胃里感到有點不舒服。再次檢查車門都鎖好之后,我朝店里走去。
門口拉著繩子,我排隊等著進去。前面那群人交錢的時候,我從他們旁邊擠過去,朝震耳欲聾的嘈雜和閃爍的燈光走去。
“你以為你能搭順風(fēng)車?”一個粗啞的聲音喊道。
我轉(zhuǎn)過身,朝滿是文身的收銀員眨眨眼,說:“我不是來玩的。我來找個人?!?/p>
他咆哮道:“想從我這過去,就得交錢。”他把手往柜臺上一攤。柜臺上用膠帶粘著一張價目單,顯示我欠費十五美元。只收現(xiàn)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