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瘋爺爺
后長的犄角
比先長的耳朵還硬。
——蒙古族諺語
寧靜的清晨,突然起了騷動。
那名騎手從村外荒野飛馳而來,追趕著前邊一只狂奔的獸。
他的手里,揮動一柄銅頭短棒“布魯”,嘴里在不停地狂叫:“殺!——烏拉!”
可憐那獸伸出紅紅的長舌,咧到耳根的大嘴吐著白沫,被追趕得呼哧帶喘,慌不擇路,一急,卻逃進村里來了。這一下可好,村街上頓時雞飛狗跳,井沿挑水的婦女丟下水桶就跑,上學的孩子被大人拽進院門里,村狗則集體狂吠如臨大敵。而那位追趕的騎手倒是滿不在乎,瘋瘋癲癲,嘴里不停地喊著殺,禿頭上油光光的也沒戴帽子,臉上橫著的一道長疤痕如爬著的蚯蚓,他還是個獨眼,一臉的猙獰兇狂。
“狼!是一條狼!我的娘哎!”有人驚呼。
“這老瘋子,怎么把狼趕進了村子!”有人一邊抄家伙,一邊罵。
七歲的小阿木正走出自家院門,見了禿頭獵手,失聲叫道:“二爺爺!”
他后邊的阿爸也驚喊:“不好,二叔他又犯病了!二叔!”
那個禿頭瘋漢回過頭,狂笑著丟下一句:“等著,二叔給你逮只小貓玩玩!”
狼還在沒魂地逃命。這時,瘋漢把手里的銅頭“布魯”,“嗖”地扔擊出去了。這一柄蒙古獵手常用的投擲器在空中呼嘯著,飛速旋轉(zhuǎn),一下子擊中前邊狂竄的狼,打得它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禿頭獵手隨即飛馬趕到,腰一彎手一伸,就抓著狼尾巴把它拎起來,狠狠甩擊在旁邊的拴馬石上。“撲哧”,一聲悶響,狼的天靈蓋被撞碎,殷紅的血夾著腦漿四處
飛濺。
“七不吃,八不搶,弟兄們扯乎!哈哈哈……”
禿頭瘋漢儼然像個將軍,大手往空中一揮,馬后拖著那條死狼,又從村街上狂笑著馳過,直奔野外,身后揚起一溜兒塵土。村民們看得目瞪口呆,有人回醒過來,在后邊直搖頭嘆道:大廟的老佛哎,這老瘋子當年干過“胡子”,一瘋凈說黑話呢!
阿木阿爸在后邊追趕了幾步,大喊:“二叔!回來!”
人早已跑遠。小阿木驚呆了,喃喃自語道:二爺爺一發(fā)狂,真嚇人……
正在院角擠牛奶的阿木奶奶遙望著遠去的那個人影,對阿木阿爸說:“唉,你二叔見血就犯病,村里不該派他去殺狼的……”
這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科爾沁草原狼害很大,各村各戶組織打狼隊,打死十只以上的獵手都被譽為“打狼英雄”,戴紅花給獎勵。蒙古人又自古就認為狼是生存的天敵,從小借打狼來練騎射,提膽氣。有人說狼是蒙古人的圖騰,這純粹是無知的癡妄之談。
“達虎爾,中午你去窩棚看你二叔吧,別忘了帶兩瓶‘辣水’去。唉,他這次犯的可不輕呢?!蹦棠绦睦锝箲],向阿木阿爸交代說。
中午,阿木央求著阿爸,也要跟著去看瘋爺爺。
遼闊的科爾沁草原南部荒野正秋色茫茫,在陽光普照下如抹了一層黃奶油般閃著金光。空氣中,飄來陣陣香蒿、苦艾、野菊花的混合氣味,聞著那么沁人心脾,心胸頓時變得清新而爽朗。
“站??!”有人攔住了他們。小阿木從馬背上揪緊阿爸衣角,伸出腦袋偷偷向前瞅。
是瘋爺爺站在前邊,他的禿頭在秋日下閃閃發(fā)亮,手里揮舞著一桿獵槍,直沖他阿爸狼一般吼叫。
“去哪里?”
“二叔,我們是來看你的?!卑窒埋R,小阿木也從馬背上滑下來。
“來看我?糊弄鬼!看我還帶四弦琴?”瘋爺爺哼了一聲,獨眼兇狠地盯著,瘋癲癲走過來,伸手從阿爸后背上摘走那把四弦琴端詳著,手指“當”地彈了一下琴弦。頓時,那琴聲如山泉般向四處流淌開去。
“二叔平時愛聽曲子,侄子拉胡琴給你聽,讓你高興高興。”達虎爾哄著瘋爺爺。
“那你給爺說唱梅林爺?shù)氖掳?!”瘋爺爺乜斜著獨眼,盯住達虎爾。
“二叔,這……梅林爺?shù)墓适隆页淮笕边_虎爾撓撓頭抱歉地說道。
“那你還算個什么‘胡爾其’——說書藝人?哈哈哈……”瘋爺爺又輕蔑地狂笑起來,把手中那把系著五色飄帶的古色古香老四弦琴高高舉過頭頂說,“不會說梅林爺?shù)墓适?,你還背這破玩意兒做什么?今天爺給你劈了吧!”
“別,二叔,那可是我吃飯的家伙,別!”達虎爾“撲通”給瘋爺爺跪下了,緊張得聲音都發(fā)顫。
“哈哈哈哈……”
瘋爺爺歪了歪他那張恐怖的臉,沖阿木揮一下手中的獵槍喝叫:“小黃毛!你咋不下跪?嗯?!”
小阿木這時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膽子,硬挺挺站在阿爸身后,就是不下跪,阿爸抻他衣袖他也不動彈,還撅著個小嘴。
“哈哈!小黃毛夠膽兒!”瘋爺爺用手擼了一把自己的禿頭。
“快還我阿爸的胡琴!要不我拿彈弓射你!”七歲的小阿木突然掏出一把彈弓,裝上石子兒,還真瞄上了瘋爺爺。這出人意料的舉動嚇得阿爸驚喝一聲:“阿木!不許胡鬧!快放下彈弓!”
“哇哇,有種!不虧是我們騎兵世家的種!達虎爾,你也當過騎兵,可還沒你兒子膽大哩!哈哈哈……”
“二叔,小孩子不懂事,頂撞了您老,還望二叔放過小阿木?!?/p>
“不,爺不放過!”瘋爺爺又沖著小阿木說,“好,小黃毛,那咱們爺兒倆可以比試一下了!”瘋爺爺一手端起獵槍,也瞄準了阿木,問他:“你準備打我哪兒?”
“打你的眼睛!”阿木脆脆地回答。
“好狠!爺就剩這么一只照子,你卻先取它,夠腦子!哈哈哈,你知道我要打你哪兒嗎?”
“打我哪兒?”
“取你的小雞雞!”
“那不成,我沒法尿尿了!咱們改個比法吧,咋樣?”
“改啥?”瘋爺爺饒有興趣地盯住阿木。
“打這瓶子!”阿木一急顧不上別的,就從馬背上的褡褳里拿出一個玻璃瓶子,沖瘋爺爺晃了晃。那瓶子里的液體在陽光下閃動。阿爸想攔也來不及了。
“瓶子里裝的是啥?”瘋爺爺?shù)莫氀坶_始發(fā)亮。
“我的水,準備在路上喝的?!卑⒛居行┆q豫地說。他本想拿自己喝的水瓶,不想?yún)s摸出來了阿爸給瘋爺爺帶的“辣水”。家人知道,只有“辣水”才能壓得住他的瘋。
瘋爺爺已經(jīng)聞到一絲刺鼻的酒香。
“好哇,小鬼頭!還想騙我!快把你的水給我!”
“不……”阿木后退。
阿爸示意他說:“兒子,還是把‘水’給二爺爺吧?!?/p>
瘋爺爺幾步跨了過來,風卷落葉般搶走了阿木手中的酒瓶,隨即咬掉塞子,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起酒來,一口氣如飲水,眨眼間那瓶子便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