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達爾罕旗

在那古老的黃金世紀(jì)，

在那浩茫的長生天下，

有一片神奇的地方，

那就是達爾罕旗草原。

——科爾沁蒙古民歌

一

平闊蒼茫的科爾沁草原上，一座小鎮(zhèn)突兀而起。小鎮(zhèn)名叫?？担麍D希木，是達爾罕旗的旗府鎮(zhèn)。

躺在?？狄患倚÷玫甑耐量簧?，年輕的白爾泰望著窗外一九六八年八月的天空發(fā)呆。達爾罕旗的天空和地面一樣混亂混沌，云蒸霧罩，找不到太陽。

有人推門進來，喊了一嗓子道：“我娃兒住在這兒嗎？”

小土炕十九個鋪位，伸出了十八個腦袋。

有人問：“你娃兒是誰？”

“阿木，小名叫阿木?！?/p>

白爾泰登時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狗，翻身跳起，回頭驚呼：“阿爸？你怎么來了？這，這……”

“可找到你了，娃兒！”阿爸達虎爾幾步跨到炕頭，大手抓住白爾泰肩膀就不松開，唯恐一松手兒子再也找不到了。他毫不在意兒子的驚愕，臉上發(fā)窘，匆匆掃一眼土炕上的另十八個腦袋，說道，“娃兒，咱們出去說，出去說。”

在旅店外邊，保康街頭人來車往。每根電線桿上吊掛著三五個大喇叭，如盤著幾只聒噪的烏鴉。

站在街樹下，達虎爾盡量緩下口氣，對兒子說：“娃兒，家里出了點事……”

白爾泰倒吸一口涼氣，忙問：“出啥事了？”

“是二爺爺……他從家里跑出來了，逃亡到這兒來了……”

白爾泰一聽，更是驚訝得眼珠子都瞪大了。逃亡？二爺爺為啥逃亡？還逃到達爾罕旗來了？出了啥大事？他有些緊張了，心撲騰撲騰地跳。

“你先別急，娃兒?！边_虎爾安慰了一下兒子，嘆口氣，蹲在地上，掏出煙袋鍋點上。等深吸了幾口煙之后，他才慢慢把發(fā)生的事說給一頭霧水的兒子聽。原來，老家那邊的運動專案組盯上了瘋爺爺，逼他交代歷史問題，把人關(guān)進牛棚，還逼著要他交出一張什么圖。

“圖？二爺爺手上有什么圖？一個瘋老頭。”白爾泰暗暗奇怪。

“就是那張青旗嘛，你小時見過的?！卑值淖炖锩爸崩钡臐鉄?，嗆走了近處的一兩人。

“就那塊爛布片？是一張圖？”白爾泰更是沒想到。

阿爸達虎爾的臉上呈現(xiàn)出十分無奈的樣子，搖了搖頭，訴苦說自己也不清楚那塊爛布是不是一張圖，可人家就那么說，要追查那東西，有啥法子呢。

瘋爺爺是被一個親戚灌醉后，說漏了嘴，被告發(fā)的。運動中老婆告發(fā)丈夫、兒子告發(fā)老子的事屢見不鮮，人心瘋狂，這種心態(tài)又如瘟疫般傳染蔓延。

白爾泰心里說，又是酒壞了事。唉，這瘋爺爺。

“那他是怎么逃脫的？那面青旗呢？”

“趁夜里，你二爺爺打倒了看管的人，帶著青旗逃走了。臨走時，匆匆托人捎話給了我。”

“這瘋老頭，真神。為啥逃亡到這達爾罕旗來呢？”白爾泰有些奇怪，“小時候，可是常聽他詛咒達爾罕旗的?！?/p>

“唉，罵歸罵，可這里他熟啊，早年間他就是在這兒當(dāng)?shù)摹印?，這里有他很多朋友兄弟。”達虎爾望著鎮(zhèn)外茫茫原野，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說，“阿爸不放心哪，二叔他年紀(jì)大了，又有魔怔病。一得到信兒，我就跟著出來找他了，可去了好些個地方，都沒找到他，這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唉，世道難哪。我想起你給家里的信上說，你被分配到達旗，人在?？担挖s緊過來找你商量商量?！?/p>

“那看來，二爺爺?shù)奶幘尺€真危險呢。”白爾泰聽到這會兒，心里也為瘋爺爺擔(dān)憂起來?！翱蛇_爾罕旗這么大，他過去的那些‘胡子’朋友我們都不認(rèn)識，上哪兒去找呀，這可是大海里撈針啊?！?/p>

“是啊，那也得撈啊，娃兒。倒是有個辦法，沒辦法的辦法?！边_虎爾想了一下，神色頓時謹(jǐn)慎起來，他湊近兒子，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在兒子耳旁說出了他的辦法。原來，那辦法就是去查閱有關(guān)嘎達梅林起義的資料。因為嘎達梅林造反的事就發(fā)生在達爾罕旗，那些還活著的跟隨過梅林爺?shù)娜硕际钳偁敔數(shù)膽?zhàn)友兄弟，只要查出這些人所在的村莊，就有可能發(fā)現(xiàn)瘋爺爺?shù)南侣洹?/p>

“你是說，二爺爺當(dāng)年參加過嘎達梅林起義？”白爾泰頓時愣住了，幾乎是嚷起來，這又是大出他意料的消息。

達虎爾趕緊示意兒子小點聲，他看看左右，然后使勁點點頭。

“你不是說他過去是當(dāng)‘胡子’——土匪的嗎？”因為興奮，白爾泰的臉都漲紅了。

“那會兒，跟隨嘎達梅林造反的一伙人都被叫成‘胡子’，到今天還沒有準(zhǔn)確定論，現(xiàn)在又是運動中，肯定好不了。”達虎爾解釋。

白爾泰忍不住感嘆?，F(xiàn)在，他終于弄明白二爺爺這么多年為什么會瘋，為什么一瘋就提梅林爺。原來他身上藏著如此重大的秘密！這是個極重要的歷史問題，涉及了政治、土地，情況復(fù)雜，牽扯面兒又太大。由此，他也理解了家里老人們的苦衷，明白了他們?yōu)楹螌Υ耸率冀K諱莫如深，不讓晚輩孩娃們知道。

街頭喇叭吵嚷著宣讀什么聲明，擴音器“刺啦刺啦”刺耳地響幾下，又沒聲了。世界一下子安靜了很多，耳根一時清靜?？蓜傁Ｆ蹋恰按汤泊汤病钡拇潭曈猪懫?，達虎爾仰頭看了看樹上的喇叭，關(guān)切地對兒子說：“娃兒啊，達爾罕旗這兒歷來挺亂的，你可多當(dāng)心啊。你們還沒分配工作哪？”

“正等著呢，快了。可能是去當(dāng)老師，聽說不愿去當(dāng)老師的好像可以先留下來，臨時去檔案館，幫助整理一段什么舊檔案。”

“?。窟€有這事？那咱們?nèi)n案館，娃兒，去檔案館！這可是天賜良機啊！”達虎爾抓住兒子的手，使勁搖晃，似乎在黑暗中摸到了希望的燈繩。他說道：“你知道嘛，那些舊檔案里肯定有記錄，肯定有嘎達梅林那伙人的線索！我的娃兒！”

白爾泰這會兒也覺得這還真是個機會。本來他也不愿去當(dāng)老師，心里一直為此事猶豫。

“好吧，那我聽阿爸的。但愿從那些舊紙堆里能找到二爺爺?shù)木€索?！卑谞柼c點頭。他知道阿爸雖是個農(nóng)民，可當(dāng)過“偽滿洲國”的騎兵，又當(dāng)說書藝人，走南闖北，閱歷豐富，幾乎無所不知，相信他的話不會有錯?！鞍?，你瘦多了。下一步打算怎么辦？還要接著在這兒找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