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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節(jié):第三章 風(fēng)中的蠟燭(1)

青旗:嘎達(dá)梅林 作者:郭雪波


第三章 風(fēng)中的蠟燭

倘若你失去呼吸,

空氣將不復(fù)存在;

倘若你放棄行走,

大地將不復(fù)存在;

倘若你不再言語,

世界將不復(fù)存在。

——成吉思汗箴言

白爾泰沒料到,擺脫宿舍那頭“狼”的時機(jī)會來得如此之快。

三天后,當(dāng)人事局領(lǐng)導(dǎo)向他宣布:組織上分配你去旗五七干校鍛煉,這是難得的機(jī)會,是組織對你的信任。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由此,命運(yùn)為他打開了另一扇門。

布拉格說的那個“地獄”,他是想去一次,可決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去,沒想到自己也會成為那里的一名“小鬼”。聽布拉格講過,下干校的都是些挨整受排擠的老干部和所謂有問題的人,就是污點(diǎn)干部和牛鬼蛇神。組織上解釋(白爾泰現(xiàn)在一聽組織就肝顫),他是“三門干部”,即從家門到校門、從校門到機(jī)關(guān)門的年輕干部,需要改造鍛煉,而且將來大家都要輪流下去鍛煉,這要形成一個制度。他心說,冠冕堂皇。似乎這干校是一座煉獄,不管是牛糞還是馬糞抑或是煤塊,只要扔進(jìn)去就能燃燒,就能煉成個什么東西。其實(shí)也不是煉獄,他們心中只把它當(dāng)做個大垃圾桶而已。這就是中國人的高明之處。整人于無形還說得美麗無比,好像把天大的好處給了你。

當(dāng)然,自己終可見到格格的爸爸甘迪爾了。這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

一個寒風(fēng)呼號的清晨,白爾泰他們上了一輛大卡車。這批新學(xué)員有二十多名,卡車載著他們將駛向西北三百里外的腰力毛都種籽場?!暗鬲z”就設(shè)在那里。在送行的喧天鑼鼓聲中,偶爾夾雜妻兒老小的哭聲和車上人的勸慰之聲。氣氛抑郁,悲悲切切如赴發(fā)配地的狀況,令白爾泰不免心中傷感。在??倒律硪蝗?,沒有送行的,倒讓他有些許輕松?;蛟S是少年不更事吧,他心中已沒那么大的悲觀情緒。對新環(huán)境,倒有所期待。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暗暗說。站在擁擠的車上,他看見格格從攢動的人群中擠過來喊著他的名字。他心里一熱。向她招了招手。她苦笑著臉,沒說什么,只是遞給他一個包裹,是給她爸帶的藥和衣物,還拜托他照顧一下她爸爸。白爾泰滿口答應(yīng),笑說:“放心吧,我會像對自己親爸一樣照顧他。”

“說啥呢,胡嘞嘞——”格格臉微紅。白爾泰這才醒悟自己的話有毛病。想趕緊解釋。

“算了吧,不用解釋,我知道你沒別的意思。你只不過是去追逐一塊骨頭的諾海①而已,咯咯咯。”格格用蒙古話說了那“狗”字。笑后,她又拿出一個小包給他。

“這是給你的?!?/p>

“啥呀?”

“你家不在這里,我給你買了一雙膠鞋,那兒干活費(fèi)鞋。還有一本我剛看完的小說?!?/p>

白爾泰有些惶恐,一個勁兒表示感謝,一看小說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笑了,說:“你還真想讓我去當(dāng)塊鐵被煉呀?嘿嘿嘿,好!小說我看過,但當(dāng)做紀(jì)念帶走了?!?/p>

只見格格幽幽地說:“過些日子,我會去看望你和阿爸的?!彼S緩緩行駛的汽車跑了幾步,一雙大眼眼有些發(fā)紅,似有淚光。

白爾泰心里一震,胸口一熱,自語道:我的誠信佛爺?shù)哪棠贪?,這丫頭,難道是動真情了嗎?

秋末的荒野上,卷著白毛風(fēng),一下子嗆得他倒吸一口冷氣。他的思緒隨那白毛風(fēng)飛揚(yáng)。心里說,傻人有傻福,俗話是這么講的,可自己能享這福嗎?白爾泰心里跟眼前的荒野一樣,一片白茫茫。

那輛敞篷大卡車頂著獵獵西北風(fēng),在坑洼路上足足顛簸了七八小時,才到達(dá)地方。人幾乎都被顛散了架,身體凍僵了。被稱做“腰力毛都”的那片毫無遮攔的堿化荒甸子上,戳著幾棟舊磚房,也沒有個院墻,乍看上去像是被人遺棄的舊磚窯。

有人哀嘆,這是什么鬼地方啊,像座老墳場!

白爾泰心想,這干校還不如一個正規(guī)的勞改農(nóng)場。

干校按軍隊建制分連排,白爾泰被分在一連三排,住進(jìn)破磚房的通鋪大炕上。猶如一頭受傷的小獸,瑟縮在那冰冷的土炕上,他開始舔舐自己受傷的心靈。安頓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請假去牛鬼蛇神隔離區(qū),趕緊把人家衣物和藥送過去。那兒原先是一個牛馬驢騾大棚,現(xiàn)在隔離出一個一個鴿子籠式“小單間”,有專人看守。白爾泰心里有些緊張,也有些激動,終于要見到這位日思夜想的甘迪爾了。

那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干巴瘦老頭子,背有些駝,臉上有青紫塊,還微瘸著腿,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白爾泰自我介紹,把東西交給他,問候他的身體。

“死不了?!边@是他的第一句話。當(dāng)知道白是女兒的同事之后,他那刀子般的眼睛溫和了許多。旁邊有人監(jiān)督,多余的話白爾泰也不敢說。

機(jī)會,第三天就出現(xiàn)了。

兩天政治學(xué)習(xí)之后,他們開始勞動了,馬上就入冬,主要是解決自己的燒暖問題。這里的草地早已農(nóng)耕化,沙化堿化嚴(yán)重的荒甸上既無樹林又無足夠割的草,取柴只好用大釘耙摟草。那釘耙鐵齒足有三尺長,彎鉤釘也有半尺,扎進(jìn)地里可把草連根摟薅出來。人們肩上套著大耙的三米長把頭,身后拖著沉重的耙犁,在荒原上不停地走著摟著,何時在釘耙里摟滿柴草,就停下來集中它們。然后接著走。拉大耙的人主要是干校那些牛鬼蛇神,也許因監(jiān)督人員不夠,又鑒于白爾泰是單純的剛出校學(xué)生,就派他一對一監(jiān)督拉大耙的“壞蛋”。事情還真巧,讓他監(jiān)督的人就是甘迪爾。白爾泰心里暗暗高興。

荒原上,走著他們一老一少。甘迪爾身上有“運(yùn)動”傷,瘸著腿,費(fèi)力地拉著大耙,每走幾步就停下來喘口氣,他原本還有支氣管炎和肝病,身體十分糟糕。白爾泰看著過意不去,幾日前還主持全旗生產(chǎn)的叱咤風(fēng)云的老干部轉(zhuǎn)眼變成階下囚,被“運(yùn)動”成這等模樣,白爾泰實(shí)在無法理解這動蕩的時局。

“甘主任,我想學(xué)學(xué)拉大耙,你教教我行嗎?我從來沒拉過這玩意兒。”白爾泰見附近無人,湊近了說。

甘迪爾看看他,提醒說:“你可小心,別叫我主任。小心戴上同情走資派、立場不堅定的帽子?!?/p>

“這沒啥呀,我也是來勞動改造的嘛。他們在遠(yuǎn)處看不見,你歇一會兒。”白爾泰不由分說拿過大耙,把長把套在肩頭,然后走到前方。他感覺到大耙鐵齒深深吃進(jìn)土里去,開始撕裂那地皮。他似乎聽見身后的土地在呻吟,草根在哭泣。

“甘——主任,大釘耙把草根都摟凈了,明年這甸子還能長草嗎?”白爾泰忍不住問。

“還長什么,根都沒了。你沒看見這甸子上草這么稀稀拉拉嗎,農(nóng)民為解決燒柴問題年年這么拉大耙。草甸子慢慢就完啦,就沙化了。再加上大面積開墾后的沙化,這科爾沁草原算是要徹底毀了。你看這四周,全是摟草的?!备实蠣栔钢h(yuǎn)處嘆氣。平展寬闊的荒甸上,到處都影影綽綽走著人,每人身后冒起一道白煙,連成條條線網(wǎng),穿行如梭,編織著這沙化草原的悲酸歷史。失去了植被,土地裸露著,這還算是草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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