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沒事開開同學會,拆散一對是一對……”
姚玉玲話音剛落,桌下已有人襲擊她的腳。她扭過頭瞪了眼身旁的樂晴陌,臉上有微醉的酒紅,聲音一下子提高:“樂晴陌,你踢我干嗎!”
“瞎說什么呢!”樂晴陌拉住她衣袖,壓低聲音,“人還沒醉就說胡話!”
吃飯之前才跟她說,昨晚上徐婉萍與劉峰一夜情了,她瞪大眼還不敢信。這會兒兩人就坐在她們這桌,雖然隔著幾個位置,姚玉玲也不顧忌些,說得整桌人都聽到了。
高中時,徐婉萍坐在樂晴陌與姚玉玲后面,人如其名,溫婉安靜的一個人,稍嫌內(nèi)向,從不與男生主動說話。劉峰坐在教室最后排,成績?nèi)嗟箶?shù),只有運動會時最風光。在晴陌印象里,高中三年,他們兩個說的話應該不會超過十句。
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借著同學會的機會一夜情了,還是已婚的身份,徐婉萍的孩子剛上幼兒園。
高中同學會六年一屆,這是第二屆。十二年,轉(zhuǎn)眼已經(jīng)畢業(yè)這么久,轉(zhuǎn)眼她樂晴陌已經(jīng)三十歲了。
由于大學各奔東西,一些同學留在了大學所在的城市打拼,也有一些舉家遷至經(jīng)濟更發(fā)達的鄰城,所以高中同學會歷時兩天。樂晴陌留在本市,因公司出差有事耽擱行程,第二天中午才匆匆從H市回來,堪堪趕上午飯。
一班五十二個同學,如今結婚有子的多于談婚論嫁的,談婚論嫁的多于戀愛交往的,戀愛交往的多于單身貴族。晴陌早開學一年,班中最小,全班三十個女生僅剩她與姚玉玲兩個單身了。
姚玉玲又與樂晴陌情況不同。她半月前失戀,新的戀情一時沒接上,剛好空檔期。
徐婉萍與劉峰置若罔聞,分別自若地繼續(xù)吃吃喝喝,間或與同學聊天。姚玉玲被晴陌一說,從鼻子里不屑地“哼”一聲,端著個酒杯去鄰桌敬酒。
有去有來,晴陌身邊的位置沒一會兒就有同學過來敬酒,自帶酒瓶,在晴陌反應過來之前開始替她跟前的空酒杯添酒:“來來來,副班長,每回同學會你都最晚來,先自罰一杯?!?
晴陌側抬頭,順著握酒瓶的手往上,幾乎不能分辨眼前的人是誰。
“高哲?”
上次同學會高哲趕早,她趕晚,沒碰上面。這座城市不大,有些人碰不到就是碰不到,更何況高哲現(xiàn)在落戶S市,一年中回來的機會不多。
年少時清瘦沉默的憤青就像變了個人,雙下巴、啤酒肚,鼻子上架了副眼鏡,按經(jīng)濟發(fā)展速度橫向發(fā)展了好大一圈。高哲笑著點頭,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這一個小小的習慣沒變,不過身量一變,同樣的動作給人的感覺就有了天壤之別。
男人女人都一樣,青春從臉上消失之后,若不能保持身材體形就顯老。
“晚來總比不來好,團支書應該予以鼓勵表揚,而不是打擊懲罰。”晴陌臉上的笑容清純中多了分溫婉,齊腰的黑直長發(fā),微歪著腦袋看著他,是她拒絕人時常用的小動作。
只是友情也與愛情一樣,疏于打理,再熟悉的人也會日漸陌生。就像此刻的高哲看著微笑的晴陌,感覺她真是不一樣了,有種久違的熟悉,又有種意外的成熟。
在他印象里,晴陌一直是那個長發(fā)垂腰、笑容清純的乖乖女。
高哲是團支書,晴陌是副班長。高一時,兩人接觸并不多,只知彼此成績名列前茅。高二那年,學校與日本某校舉行中日學生交流會,歷來沉默的高哲竟然做了回憤青,收集了不少南京大屠殺的圖片資料,帶著全班男生想將東西貼到學校宣傳窗去,最后被不知怎么得到密報的班主任老師攔下。
這事雖沒有成功,還是給了晴陌很大的震撼。心無兩滴熱血,又哪配叫活人!晴陌不是憤青,但基本的愛國情操還是有的,對這一行為很是支持,支持中帶著點興奮,連帶地看到高哲都不自覺地開始臉紅心跳。后來,兩人之間就多了很多一起復習交流的機會。
高考填志愿之前,高哲打電話問晴陌,兩人約好報同一所學校,沒想到晴陌估錯了分,最后上了省城的Z大,高哲如愿上了B大,后來漸漸淡了聯(lián)系。
聽姚玉玲說,高哲畢業(yè)后去了S市,進了一家日資跨國公司駐中國總部,幾年下來,躋身高層。今年五一更是與企業(yè)大BOSS的千金——一個以夫為天的日本女子喜結連理,很快就可以當父親了。
當年的那個憤青,如今的準日本女婿,是他的前途,亦是晴陌青春初戀的幻滅。
或許尚不能稱之為初戀,懵懂、朦朧,將好感埋在彼此心里,徒添一抹青澀滋味。
晴陌失神的剎那,高哲已將屬于她的那杯酒遞到了她跟前,退而求其次:“那就干一杯吧。”
不想喝酒的借口晴陌是很熟練的。她除了公事上的應酬之外,與朋友同學吃飯從不沾酒,畢業(yè)聚餐都謹守如此,大家雖不甘心,也只能無奈。
再說,現(xiàn)在有車,借口就更容易了。誰都不敢拿別人的生命開玩笑。
“真不能喝酒,一喝就沒法開車了。姚玉玲已經(jīng)醉了,我負責送她回去,我們兩人總得有一個要保持清醒,我可不想到時候交警同志對我敬禮?!?
“怕什么,多的是排隊等著做你司機的!”
姚玉玲剛敬了酒回來,她每回去敬酒,就是捧著杯酒挑幾個順眼的敬一下,一杯喝完打道回府。她聽到高哲最后這句話,又從鼻子里“哼”一聲,抬起下巴道:“算了吧,還是晴陌送我回家,你們送我是一個也不放心!”
她喝了酒,說話又沖又直,嗓門也大,全沒有了平時的清高與優(yōu)雅。
姚玉玲與晴陌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同桌,感情甚好,也只有在晴陌面前,她喝酒跟不喝酒都是非常的本色又率性。
高哲被嗆就有些訕訕,想起高中畢業(yè)聚餐時姚玉玲喝醉酒耍瘋,他決定還是不招惹麻煩為好。
晴陌以果汁代酒,起身干了這杯,坐下時只見姚玉玲正用斜眼看她。
“怎么?”
“你看,我對你多好。”她打了個酒嗝,像祥林嫂一樣開始念叨不知念了多少遍的陳詞濫調(diào),“陌陌,從小到大我都這么幫你!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頭發(fā)長虱子,是我?guī)湍阕サ?,你生了大嘴巴,全班只有我一個人肯跟你說話,我對你這么好,我一直都對你這么好……”
虱子分明是她傳給她的,大嘴巴也是!不過姚玉玲打死都不會承認這些,晴陌抗辯多次未果,只能由著她去。從小學到高中,同班同學早對姚玉玲這一套說辭聽出了耳繭,晴陌開始還有些臉紅,后來說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姚玉玲雖然又裝清高又壞嘴巴,暗地里跟她說了不少同學的壞話,但對她樂晴陌還是有點良心的。她只允許她欺負晴陌,若有別的同學也想欺負,她就會第一時間跳出來將那人拍回去。
就像剛才的高哲。
但她將人拍回去后,又會以一種高高的姿態(tài),像個悲憫的施舍者,對晴陌提起這些陳年往事。
“我知道,我明白,大恩無以為報,待會兒充當你的司機送你回家?!?
“不用不用……”
“……”
晴陌奇了,姚玉玲竟然會拒絕?她每次提起對她的好,不就是有所求嗎,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純良了?
只見姚玉玲滿嘴酒氣地湊過來,俯在晴陌耳旁,好歹壓低了些聲音,含糊不清道:“文華馬上就到,你……你別逃……”
“姚玉玲!”晴陌邊說邊去擰她,她真是太過分了!
姚玉玲轉(zhuǎn)身躲開,別提有多敏捷,沖著包廂門的方向大喊:“來來來,文華,坐這里,坐這里,這里有位置……”
晴陌轉(zhuǎn)過身,果見文華大步而來,心里不由一顫,臉上早已掛上招牌的笑容,不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絲毫異常。
當年晴陌與文華一同上了Z大,雖然不同專業(yè),但各個方面難免照顧得多了些。比如放假回家、車票行李一類。老同學走得近了,在大學這種氛圍下很自然地就在一起了。
只是吃窩邊草有后遺癥是,如果結婚,發(fā)請?zhí)认簿粕俨涣艘焕贤瑢W調(diào)侃;如果分手,這樣的尷尬又在所難免。
分手了再不會是朋友,這是晴陌的想法。
可是不是朋友,老同學的身份永不會變,這就是尷尬。
文華邊與人打招呼邊走過來,一旁早有人挪位置讓服務員加座。他在晴陌旁邊坐下,似乎也沒特意往晴陌這邊看,和另一邊的幾個同學招呼一下就聊上了,神情比晴陌還坦然。
“陌陌,我無辜的,他本來有事趕不過來?!币τ窳崂缒暗亩洌瑴惤忉?。
晴陌使勁拍掉她的手,斜她一眼,不說話。
姚玉玲急了,酒勁一上就控制不住音量:“他弟弟十一結婚,也就是昨天,他本來是說沒時間過來的嘛!再說你們之后都沒再好好談場戀愛,一把年紀,重新考慮一次不挺好的!”
眾人的視線一下子從文華移到了晴陌身上。
一旁馬上有同學附和:“拉動內(nèi)需,人民內(nèi)部矛盾內(nèi)部解決,大好,大好!”
晴陌著實被姚玉玲氣到,又見起哄的同學越發(fā)多了起來,心里一惱,忍不住將燙手山芋扔還給她:“長幼有序,先把姚玉玲的問題解決了吧。聽說她與文華畢業(yè)十二年一直都有聯(lián)系,這么多年,人家說沒有感情也有灰塵了,解決內(nèi)需也挺好的?!?
大眾都喜歡跟風,基本沒有立場,姚玉玲被晴陌一撥,反惹火上身,只能忙著解釋。
文華卻忽然沉默。
吃完飯散場。如徐婉萍與劉峰這般,也都各自回了屬于自己的城市。一點交集之后,各奔東西。
姚玉玲喝得不少,從酒店出來時人已經(jīng)歪歪斜斜,非得有人扶著才能走。
“還有人同學會喝醉酒的,還是個女人,你也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晴陌嗔她,一邊扶著她往車子走去。
“我沒醉……”
“是,你沒醉,是我醉了?!鼻缒胺鏊氖謹Q了她一下,又將她的臉推過去些,笑道,“一喝酒就是個鬼樣,平時偽裝得那么清高那么優(yōu)雅有什么用!”
“我也有不想偽裝的時候,反正都是老同學,知根知底的……”
“喲,看來是真沒醉了?”晴陌笑著將她塞進車,轉(zhuǎn)身從另一側上車,“酒量倒是越來越好了,不會是失戀買醉鍛煉出來的吧?”
姚玉玲不說話,歪著頭靠在椅子上,吃吃地笑。
良久良久。
“陌陌,你重新考慮下文華吧……”
“……”
“他現(xiàn)在挺好的……”
“……”
“其實他今天是特意趕來看你的……”
“姚玉玲,你喝醉了?!?
姚玉玲笑,搖下車窗,吹風。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她才又開口:“這些年他一直沒忘了你。這么好的男人你不要,我要算了?!?
晴陌沉默,抬眼從后視鏡看副駕座上的姚玉玲。她側頭望著窗外,右手擱在車窗上,風將她的卷發(fā)漸次吹起,她臉上猶有醉紅。
這一刻,晴陌看不到她的眼睛,不知她這話是真是玩笑。
回到公寓,才看到手機上有條未讀短信。晴陌打開,是高哲發(fā)過來的。
大學畢業(yè)后兩人一直沒有聯(lián)系,手機號還是剛才敬酒時存進去的。短消息也有些莫名,簡簡單單一句:晴陌你越來越漂亮了。
什么意思?真心贊美,還是語帶曖昧?他已是有婦之夫,聽說是明天下午的飛機,同學會加探親,難道他想在這短短的假期中重拾一些往事的花絮?
可笑!
如果聽說他在日資企業(yè)上班,又娶了個日本女人,是晴陌青春初戀的幻滅,那么現(xiàn)在,晴陌的青春初戀是徹底幻滅了。
“十一”長假過去兩天,晴陌只能休四天,又是出差又是同學會,有些累得慌,給在近郊的父母打了個電話,說是明天再回去。
晚上一個人在公寓,剛打開電腦,手機就響了起來。
“在家?”
“嗯?!鼻缒坝行┮馔?。
“準備出門?”
“沒?!?
“我在你家樓下,現(xiàn)在上來?”
“呃……今天……才二號……”
手機那端一時安靜。晴陌猶豫著是不是不該這么堅持兩人之間的約定,可視防盜門鈴就響了起來。
晴陌嘆一口氣,提早就提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