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得再翻不過身,也得露面了。
師父做完化療后,人都脫了相,見我來了,便落了淚,亮出胳膊讓我看,肉都沒了。我也掉了淚,說:“我什么都不說了,您罰我?!逼鋵嵰贿M門,就想跪下了。師父說:“都過去了?!?/p>
師娘說,師父一直想著你,也知道你好面子,現(xiàn)在經(jīng)濟不好,不愿意被師兄弟看不起。我回師娘說,我知道師父一直偏愛我,十年沒見師父,是總想經(jīng)濟上緩過來,體面地見師父。
我跟師娘說話的時候,師父在旁邊聽著,點了頭。
來醫(yī)院前,我知道要面對師兄弟,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告訴自己,遇上不愛聽的話,要忍。果然,在醫(yī)院伺候的師兄弟,見了我,就要說說事,跟我言語里嗆起來了,師父一發(fā)話:“輪不到你們。”他們就沒話了。
師父教了一輩子徒弟,老徒弟一散,新徒弟又上來了,一茬一茬的。對我不滿的都是不了解我的下一茬人,我那一茬人說,師父還是認老徒弟,心里惦記的還是老徒弟。
師娘說,骨癌確實折磨人,痛起來,會咬自己的手指,師父本來脾氣大,住院后更是天天發(fā)火,就是我露面那天,師父沒鬧。
我露面后,師父一次發(fā)話“叫建中來”,我立刻去了,到醫(yī)院見師父正發(fā)脾氣,見我來了就說:“建中,接我回家!”伸胳膊要我扶他下床。
我心里知道師父回不去了,忍著難過,一番好言相勸。以前師父就愛聽我說話,我說了半天,講理的話、逗樂的話都說了,師父嘆口氣,不再提回家的事了。
在治病用錢之際,師父家人準備賣房子,但所托非人。我雖然十年沒做過生意了,但當年商場上的教訓(xùn)太深刻了,敏感度還在,瞧出了其中底細,攔住了這事,師父的女兒跟我說:“師哥,多虧你了?!?/p>
師父臨去世前,胸骨也塌了,呼吸、進食艱難。師娘知道我家傳中醫(yī),讓我給師父拿拿脈,我摸出來師父的胃氣全衰。人要胃氣尚存,什么病,都還有一線生機,胃氣全衰就不行了。我私下跟師娘說,師父還有十天日子。不到七天,師父便過世了。
我拿完脈,師父沒問我,說:“讓建中給我胡嚕胡嚕。”我就給師父揉肩揉腿,師父說:“建中胡嚕得舒服!”
師父葬禮上,我們這些老徒弟聚在一起,有些人三十年未見,誰也不認識誰了。有個師弟患有心梗,他來了痛哭,我們看著心驚,怕他哭死。我們這代人在人情上與上下兩代都不同,可能勾心斗角,但感情都很深。
我們一幫老徒弟感慨:“師父的場子人氣足,師父是一代英雄?!?/p>
回想當年,不管有名無名的人,都知道我們的場子。以前是人越聚越多,都去場子練,同心同德,現(xiàn)在都是各人在家里練,相互看不起,就算明知自己不如人家,也要嘴硬損人——這就是時代不同了。
葬禮結(jié)束后,徒弟們在師父家聚,聊起了師父當年的器械,師父不在了,師父的東西該給徒弟們分了。有人說:“師父當年的好東西不少,我們看著師父喜歡,就不好意思管師父要,這么多年了,也沒見師父給誰,怎么都沒了?”
我說:“都給我了?!?/p>
大伙對這事就沒話了。練武人跟社會人不一樣,咱們是師兄弟關(guān)系,氛圍不同。當年的兵器在生活動蕩時,都不保留了,覺得反正我不會再練套路,沒用了。
唯獨留下師父送給我的八卦門匕首,是師父親手做的。原是一對,讓孩子的小學(xué)同學(xué)偷走一柄,僅剩一柄了。當年總練,匕首尖折損了,就裁去一截,再打磨出頭。
保留至今,存?zhèn)€對師父的念想。
八十年代,是練武成風(fēng)的時代,師父說:“別看眼前熱鬧,日后準冷清。能堅持下的沒幾個。”三十年下來,師父的話真準,大家回想當年,都很感慨,有人說最大的遺憾就是自己沒堅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