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時,我是個花錢不眨眼的小女人。常常是工資發(fā)下來不到半月,就錢包危機。青黃不接的日子怎么辦?自然是東吃一家,西呼一頓??诖镉绣X時,我請朋友吃香的喝辣的。沒錢時,朋友們請我大吃小咽。大家都沒錢時,以茶代飯,也可以聊上幾個小時不歇口。我不愿把錢裁成碎條來用,我的周圍也少有斤斤計較的人,這大概就叫人以類聚吧。
中國人,尤其是東北人,要是被人稱為小氣鬼,那就連居民委員會的治保老太太也不愿去他家的門前轉(zhuǎn)悠。北方人豪情仗義,氣吞山河。酒宴下來,要是有人幾毛錢地算著均攤的話,非被壯士的鐵拳送到江南不可。南方人稱東北人為傻瓜,東北人則自樂其道,曰:大氣。我也這樣想。不知是不是白山黑水的遼闊,培育了此天性。
八千里路云與月地到了日本后,我抱定了“入鄉(xiāng)隨俗”的尚方寶劍,摸著石頭過河,走著瞧地寒窗苦日。熟悉了一段時間后,我與幾個同學(xué)去池袋一家咖啡館聚餐。結(jié)賬時,臺灣的李兄振臂高呼:女士五百日元,男士一千日元。他勇敢地先去算了賬再回頭跟大家收錢,七八個人倒也沒費多少時間就搞清了賬。
到日本后聽人說,日本的習(xí)慣,是飯后茶畢均攤付賬,算到小數(shù)點后幾位才罷休,且男女平等??偸前胄虐胍?,覺得友人夸大其談。直到我親眼目睹過后,才確信無疑地咽著口水壓驚。
一次到漢堡店進餐,鄰桌是一對年輕的戀人。只見他與她面面相對,男的雙目緊盯著桌上的兩個漢堡,兩杯可樂,一包炸土豆條。屈指算著各自該均攤多少錢。不知道是腦量不夠,還是小數(shù)點后的四舍五入太難斷,只見他嘴里翻滾著一堆數(shù)字,兩個眼珠子快要垂直跌落到土豆條里。
對面的女伴一臉焦慮,擔(dān)心男友算不過賬又不便插嘴幫忙,多少顧及了男人死要面子的秉性。好半天,男的才理好了賬,只見女的把該當(dāng)?shù)腻X遞給男友,松口氣,于是倆人才四目相視,滿面柔情地吃起漢堡。鄰桌的我猜想那包土豆條早已涼硬,吃不出熱味了吧。這對20歲左右的情侶,吃著說著,忽見男的又臉肉僵硬地對女友說,她應(yīng)再付他十日元才對賬。女的順從地再掏出錢包,摸出一枚硬幣放到男友的面前。我看著這一幕生動活現(xiàn)的鬧劇,苦笑不是地坐著發(fā)愣。
分錢必爭,管你是爹媽還是情人,這就是日本社會的習(xí)俗。如果此劇換在中國東北,我想女的非把兩個漢堡像手榴彈一樣地投向男人不可,然后拂袖而去。換了香港女人,更會從嘴里直射導(dǎo)彈,把男人擊倒。后來,我又親自經(jīng)歷過一件斤斤計較的瑣事,方才相信了友人的言說真真不假。那是我留學(xué)日本幾個月后的事情,留學(xué)生會館里的一位日本男生,約我去東京西郊的公園賞秋。平日里在餐廳,他總是和氣地先跟我打招呼,常同桌邊吃邊聊。不像那幾個日本女學(xué)生,搬進館里住的目的,就是找白人男生練英語。秋風(fēng)里,哪個青春女子不風(fēng)情萬種呢?我愉快地答應(yīng)了這個叫下田的日本男生的邀請,周日跟他去郊游。
約好地鐵車站售票口見,當(dāng)我如約趕去時,下田手里握著自己的車票,等我買票。因為要中途換車,我站在售票口,仰著脖子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價格換算表。我轉(zhuǎn)身向下田求援,讓他再買一張票,我付錢給他。下田卻伸手先取了我的錢,才去幫我買票。天哪,怎么這么小心眼,難道我會賴你幾百日元的車票?
平生最厭惡的小氣男人,偏偏讓我在一個本該浪漫的日子里碰上了。為了不失信,我心中極不情愿地草草結(jié)束了那天的短旅。后來,我雖然仍禮貌地與下田打著招呼,卻再也提不起興趣去碰撞他那對原本還算可愛的小眼睛。一顆微型小氣彈,炸得我心灰意冷,遠遠地拒絕了他的熱情追求。
年復(fù)一年地在日本住下來,入鄉(xiāng)久了,俗也就隨得多了。一次和幾個女友吃午餐,結(jié)賬時,那個叫田中太太的太太(臺灣人,隨夫姓叫田中太太)隨心應(yīng)手地從包里掏出個小計算器,聚精會神地算了起來,我和另外兩個日本太太耐心地守在收款機旁。可能是小數(shù)點后的數(shù)字不好算,只見田中太太的兩道眉毛,扭成了一條麻花。另外的兩個日本太太像和尚打坐,聲在肚里,運氣暗算??粗齻€女人的辛苦,我忍不住大概算個數(shù)報給田中太太,被她搖頭否決,直到大家攤派不差一二日元才罷休?;厝サ穆飞希镏刑盟菦]有卷舌音的普通話,語重心長地教導(dǎo)我:在日本,大家誰也不能欠誰一分錢,越是親朋好友越要算得清楚。你要準(zhǔn)備一個袖珍計算器,隨身必備。
以后的日子里,田中太太的叮囑不敢忘記,我卻一直也沒有買個計算器隨身攜帶。與別人聚餐時,小數(shù)點后的幾十塊錢,常被我馬虎地算在自己名下。本性難改,自戲為入鄉(xiāng)隨半俗,樂在其中,活得輕松,天涯海角任我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