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得像籠著棉被,小北風(fēng)吹得茅草屋沙沙作響。棺材、香爐、麻帶、仵作,一切都那么清晰。
女人一生最難忘的是兩件事,一是嫁人,二是守寡。
那是她二十四歲,兒子六歲那年的事。政府說,那年的自然災(zāi)害是百年一遇,家里的鐵器全都拿去煉鋼之后,集體飯?zhí)靡碴P(guān)張了。葉家偏偏又?jǐn)偵狭巳说?,她身患肺癆,吊了五年藥罐的老公伸腿了。她和兒子剛子給他披麻戴孝,送他上山。他解脫了,山上風(fēng)涼水冷??伤^望了,眼前是水深火熱。窮人患了富貴病,她拖著個病人背著個伢子像牛一樣默默地經(jīng)營著這個漏底的家,欠了滿身債,老公死的時候還加了一份棺材錢。那年月真叫苦。糧食是用樹葉蕨根香蕉莖代替的。剛子拉不出屎,全身抽筋滿頭臭汗凄慘地哭喊。她用手幫他摳,摳得鮮血淋漓。好多人患了水腫,流著黃水。她和兒子也浮腫了。港英當(dāng)局派蜻蜓一樣的直升機(jī)向海邊河邊扔著糧食。政府說這是帝國主義在放毒,大家要抵制。可是餓瘋了的人刀都敢吃,哪怕毒?爭呀搶呀,誰力氣大誰就搶回了命。一個香港老太婆,103歲了,竟然挑了130斤的擔(dān)子過海關(guān),飯焦干交給親人了,她卻撲地死了。她用自己的命換回了幾條命。于是,人們開始成群結(jié)隊逃港,有的全家走了,有的全村走光了。政府說,這是繼解放初“封河口”前大外逃之后的第二次偷渡高潮。這時候的縣政府出了條政策,海邊沿的村鎮(zhèn)可以用農(nóng)副產(chǎn)品到香港換購糧食,但只限于禾草木頭之類。沒多久,又堅決煞住了。村里有幾個船佬,毫無政治覺悟,封海了,還搬了木頭禾草偷運去香港換糧食,回到岸邊就給捆了,到勞改場吃大鍋飯。葉家沒有香港親戚,沒有船佬,甚至連搶命的力氣都沒有。剩下那游絲般的氣力,只能用來排泄那拉不出的硬屎。這日子怎么過?這債怎么還?寡婦帶子,一輩子也還不清??!送葬時她沒有哭,她對丈夫懷著深深的憐憫,但更多的是怨恨。從山上回來后,照理要先為丈夫安放靈位開始做頭七,但她沒有照這個理。死人就是死人,哪來酒飯讓你糟蹋?她不相信有誰看過死了的人還回來吃飯喝酒。那是做給活人看的。這時候還要做給誰看?最要緊的事是養(yǎng)兒子,還債!于是她扔下了麻帶就挑起谷籮去海邊擔(dān)腳(客家人把為人挑東西賺錢稱作擔(dān)腳)。朝出晚歸,風(fēng)雨無阻。賺的那點小錢,統(tǒng)統(tǒng)用來還債,母子倆的生活,就只能靠野菜了。偶爾,她也貪點小便宜,比如摘幾片黃菜葉偷兩條番薯之類。六歲的剛子,也學(xué)會了偷。人餓不怕丑,雞餓趕不走。饑餓把人性扭曲了。
生產(chǎn)隊保管--牛牯的父親馬牯,在翻曬谷種時有意漏下一些,示意葉媽晚上去撿。葉媽便帶把掃帚帶個布袋去了。滿地堂掃,撿了三斤谷子。還沒走出地堂,一條索子就捆實了她。她給民兵捉了,當(dāng)夜就脖頸吊谷袋敲銅鑼游村。大剛穿街過巷哭喊著跟隨。馬牯怕受牽連,偷一只船便逃了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