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yī)院回來,我收拾自己的東西,要回養(yǎng)母家。其實(shí)我一點(diǎn)也不想回養(yǎng)母家,這邊家里富有,一日三餐熱菜熱飯,我的臥室墻壁雪白,床上鋪著粉紅色的鴨絨被。養(yǎng)母家的房子又破又舊,蓋的被子是舊棉被,硬硬的,冷冷的,像石頭。我只想要母親求我,只要她開口求我,我一定留下??墒撬齾s說:“你走吧!看來我們真的八字相克,水火不相融。我本來是一個脾氣很溫順的人,可是一看到你,我就覺得自己成了火山?!庇谑俏矣只氐搅损B(yǎng)母家。
這就是我的母親。別的母親對孩子有一種深深的愛意,她對我卻只有仇恨。我感到我與她之間的故事很不尋常,她把這個不尋常的故事掩藏得很深很深,還把上面的泥土踩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這個不尋常的故事于是沉在黑暗里,見不了光。因?yàn)橛羞@樣的母親,從我出生那天起,我的人生便滲透著歲月的雨水和成長的淚水,我駭人心酸的童年也因此早已注定,無可挽回。因?yàn)椴槐蛔约旱挠H生父母所愛,所以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愛。記得小時候在養(yǎng)母家,晚上我已經(jīng)睡著了,養(yǎng)母與她女兒女婿的爭吵聲讓我從夢中驚醒。養(yǎng)母的女兒和女婿勸養(yǎng)母把我給扔了,他們說像我這樣跟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養(yǎng)大了,最終會拍拍屁股走人,不會有什么良心。他們又說,如果養(yǎng)母不把我扔了,他們就不再給養(yǎng)母任何生活上的支助。他們還說,他們的生活壓力也挺大,要照顧老的,還要照顧一個莫名其妙的小的。屋子里橘黃色的燈光把養(yǎng)母和她女兒女婿的影子投在我頭頂對面的墻壁上,風(fēng)一吹,電燈晃動一下,墻上的三個影子也便跟著晃動一下。我躲在被窩里捂著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我的心酸無人能懂,也無處傾訴。憂傷過早地飄浮在我的臉上,繁華盛世與我無關(guān),歡聲笑語與我無關(guān),太陽死了,開花的森林,蔚藍(lán)的大海,金黃色豐收的田園,美麗的笑臉,都在神話般的夢中死去了。
我恨我的母親,她生下我,卻要拋棄我。這種恨直到現(xiàn)在還梗在我的胸口,一想起來就隱隱作痛。
記得,十三歲那年,有一天早晨,我站在鏡子前梳頭發(fā)。然后,發(fā)覺養(yǎng)母呆呆地看著我。
接著,養(yǎng)母沖口而出:“你同你媽長得真象,一個印子印出來似的?!?/p>
那天,放了學(xué),我呆呆對著鏡子細(xì)看自己的五官,一個印子印出來的,我母親就是這個樣子?這真是一個惡心的樣子!我忽然伸手掌摑自己,用盡力氣,左右開弓,直至雙頰熱辣辣地腫起來。
然后,我流下眼淚。
冰涼的淚水流經(jīng)痛熱的面頰,永生難忘。
我恨我母親,恨之入骨。自從她十歲那年拋棄我,我就一直想,如果有一天讓我在萬丈懸崖邊遇到她,我會毫不猶豫地把她推下去。如果我有機(jī)會跟她同桌吃飯,我會偷偷往她的茶杯里放毒藥,微笑著看她吐血身亡。如果在黑暗的樓道里遇到她,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抽出一把刀,狠狠地扎進(jìn)她的胸口。如果我開車,我會加大油門,對她兇猛地沖過去,把她撞飛,然后,看她的身體像一片輕飄飄的葉子一樣,在空中回旋一周,然后悄無聲息地落在地面上。她落下的那一刻,血液一定會像紅色的煙花一樣從她的頭頂綻放。每次想到這個場景,我就很開心,很解恨。這些年,不知道是我的幸運(yùn),還是她的幸運(yùn),我們從來沒有相遇過。
現(xiàn)在,這個女人竟然不知好歹地冒了出來。她簡直是來找死。
“初六,我的六兒,我是媽媽。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找你,我回了三趟我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縣城,問了無數(shù)的人,都沒有你的任何消息。今天我又回到縣城,謝天謝地,我在一家米粉店遇到南風(fēng)的母親,才知道你很早就和南風(fēng)去了深圳,知道你結(jié)婚了,生了一個女兒。六兒,你好嗎?你告訴媽媽,這些年你過得好嗎?媽媽當(dāng)初不該扔下你不管,媽媽錯了,錯得離譜……”她在電話里哭道。
她向我懺悔。我想她肯定過得很慘,沒有收入,重病纏身,無人照顧,無依無靠,所以忽然想到還有一個女兒,于是想盡辦法找到我,想要我向她敬孝。她想得美。她是什么狗東西!
我冷冷地說道:“我的確是初六,不過我的母親,在我十歲那年已經(jīng)死了,我想你找錯了人。”
那邊的哭聲止住,陷入無聲無息之中。過了一會,她喃喃道:“初六,我知道你恨我。去年你父親死后,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一天不如一天,活不了多久了。我想見你一面,讓我去深圳見你好嗎?”
我什么也沒有說,掛斷電話。對我來說她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她所說的我的父親也是一個陌生人。我無父無母,我只不過是一個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