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隨風(fēng)飄去的歲月(1)

跨過厚厚的大紅門 作者:章含之


對于父親和我們?nèi)襾碚f,史家胡同這所四合院才使我們第一次有了真正屬于我們的家。

父親生前常對我說:“我這一生,既無動產(chǎn),也無不動產(chǎn)?!彼诮粋€世紀的生命歷程中,經(jīng)手過的錢財不可謂不多。然而,他樂善好施,沒有給自己置一分地,買一幢房,銀行里也沒有存款。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在上海住的兩處房子都是他的朋友讓出一部分給我們安身的。到了北京也是借住在朱桂老家。父親常說的還有一句話:“我這一生,從無財富,但又從不缺錢?!倍鴦e人給了他錢,他又轉(zhuǎn)手去給比他更需要錢的人。解放后,許多清末、民國的遺老遺少經(jīng)濟上沒有了收入,都很拮據(jù)。他們來找父親,父親總是接濟他們。為這事,母親沒有少嘮叨抱怨。有時,父親實在沒錢了,就寫信給周總理、毛主席請政府解決。1963年起,毛主席以“還債”為由,每年春節(jié)送父親兩千元,父親堅決不要。我轉(zhuǎn)達他的意思,對主席說父親當(dāng)年為他征集的兩萬銀元不是他個人的錢,是社會各界響應(yīng)他的呼吁,為青年學(xué)生赴歐洲深造而募集的,所以他不能接受主席的還款。毛主席聽后大笑,說:“行老就是這個脾氣!他這個人真是兩袖清風(fēng)??!”隨即,毛主席對我說:“你這個共產(chǎn)黨員也不懂我的意思嗎?我哪里是真的還錢嘛!這錢是還不清的!那時候,黨剛成立,經(jīng)費非常緊張。行老這筆錢,我們派了大用場。一部分同志用這個錢去了歐洲,另一部分錢,我拿到湖南搞秋收起義,后來上了井岡山。這哪里是用錢還得清的?我是要給行老一點補貼。解放了,他沒有那些財主給他錢花了,全靠工資。我知道他缺錢,他愛幫人忙,替共產(chǎn)黨接濟了不少我們照顧不到的人。我很感謝他,要給他一點補貼才好?!?/p>

所以,這51號的四合院,當(dāng)初送給父親時,毛主席、周總理也是這個意思。他們知道父親一生一直漂泊不定,到任何地方都是借房或租房住。1959年,周總理到東四八條54號去看望父親。這時,總理才知道解放后十年,我們一家一直借住在父親的老友、曾任袁世凱內(nèi)務(wù)大臣的朱啟鈐老先生的私宅后院。我們家從上海遷到北京整整十年,父親從未向政府開口要過住房??偫砟谴我姷礁赣H擁擠不堪的書房兼客廳,感到十分吃驚,他連聲自責(zé),說對父親沒有關(guān)心到,這么多年,竟讓父親借居友人家中?;厝ズ?,總理立即報告了毛主席,并且指示國務(wù)院管理局為父親找一個四合院住宅。本來,許多高級干部當(dāng)時的宿舍都是四合院。但在母親選定51號院之后,周總理又鄭重其事地對父親說他請示了毛主席,這房子是送給父親的,感謝他對共產(chǎn)黨的幫助和合作。父親去世后,在北京的追悼會上,周總理又對我的香港回來的繼母和美國回來的妹妹說51號院永遠是父親和他親屬的家。

其實,我當(dāng)年和母親一樣并不大喜歡四合院。我在上海出生、長大,我更喜歡上海那些帶花園的西式洋樓。我總覺得四合院太古老,住在里面似乎背著沉重的歷史包袱。四合院也很不方便。尤其是冬天,從北屋到任何一排房子都要經(jīng)過寒氣襲人的院子。廚房那么遠,冬天,把菜端到北房都涼了一半。記得有一年除夕吃年夜飯,彭阿姨燉了一大砂鍋上海“全家?!薄?一只整雞、一個蹄髈、一塊火腿。在端著砂鍋走過院子時,因為砂鍋從火上剛?cè)∠?,而?dāng)年北京的冬天比現(xiàn)在寒冷,這一冷一熱,砂鍋的底掉了,全雞、蹄髈和火腿撒了一地。弄得這除夕夜很掃興。

但是這四合院畢竟是個家!尤其是在女兒妞妞出生之后,這偌大的院子里平添了無限的樂趣。我一生中給父母親最寶貴的禮物就是這個小生命。搬進四合院時,父親已是八十高齡,解放后,他的生活變得很簡樸、單調(diào),昔日在上海的那許多應(yīng)酬都沒有了,父親除了出去開開會,偶爾會會友之外,大部分時間是看書,寫他的《柳文指要》。他在這大大的寬敞的四合院里很舒適、很滿足,真是過著他一生從未享受過的安寧。而妞妞的出生又為他的平靜生活增添了極大的快樂。他和母親對妞妞遠遠勝過了在我幼年、童年時代對我的關(guān)懷,那幾乎是一種慣寵。不論妞妞犯多大“錯誤”,他們都能容忍。

對于我來說,這個院子使我真正感到溫暖的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那些可怕的歲月。那時,我在北京外國語學(xué)院挨批判,周末被允許回家。家,這時成了我最溫暖的避風(fēng)港。守著年邁、祥和的父母,看著尚不諳世事的妞妞撒歡滿院子奔跑,我真希望時光停止,再不往前,讓我永遠忘卻外面瘋狂的世界,讓我停留在這充滿人情、人性的四合院里,再不用回到我那曾經(jīng)作出過多少奉獻,而如今卻是充滿敵意的校園。

父親在這個四合院里平平靜靜地生活了十三個年頭,完成了最后的著作《柳文指要》??上茨茉谶@四合院里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1973年5月,父親為了祖國統(tǒng)一大業(yè),受命于毛主席,在九十二歲高齡時,遠赴香港。我和大哥章可以及妞妞送他到港。周總理根據(jù)毛主席的意思,安排一架專機送父親前往。但是父親畢竟高齡,到香港很不適應(yīng)那里潮濕的氣候,在我送父親到香港后回北京前一天去看望他時,我已感到父親想念他的四合院,希望早日回到他四合院的家了。那天下午,他顯得有點傷感,拉著我的手說:“回去報告總理,我已經(jīng)開始會晤臺灣方面的朋友了。我盡快做完這些事,回北京。你轉(zhuǎn)告總理,早點派飛機來接我回去?!备赣H去香港是當(dāng)時毛主席的一個驚人之舉。九十二歲的“和平老人”(父親1948年曾作為南京方面代表之一前來北平與中國共產(chǎn)黨議和,未果)以探親名義去香港,中國政府卻派出專機護送到港,成為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架降落在啟德機場的中國飛機。可惜,父親沒有能等到總理派專機接他的那一天。6月29日,我接到總理辦公室電話,傳達總理指示,說父親在香港病倒,叫我立即準(zhǔn)備隨周總理指派的醫(yī)療小組乘專機去香港,接父親回北京。當(dāng)時決定7月2日啟程,外交部已根據(jù)總理指示,發(fā)了緊急照會給當(dāng)時的英國代辦處,申請專機降落及人員入港簽證。但是,就在7月1日凌晨二時左右,冠華打來電話說外交部值班室接總理辦公室電話,父親已在香港病故。他終于沒有能回到他眷戀的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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