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相識相知(7)

跨過厚厚的大紅門 作者:章含之


愛的萌芽到達紐約之后忙碌了幾天,我常常覺得冠華若有所思,對我也很客氣。終于有一天,我們之間發(fā)生了一段微妙的談話。那時,每年的聯(lián)大會議是最好的國與國之間雙邊、多邊會晤的機會。冠華除了代表中國政府作大會發(fā)言外,大量的工作是在會外與各國外長的接觸。這天上午,他有一個會見,地點約在大會大廳后面的休息過道。大會開會時,那里比咖啡廳安靜。我和禮賓司的一位同志陪同冠華到了會見地點后等了十多分鐘仍不見對方來。禮賓司的同志說他去會場內(nèi)找一找,于是整個寬敞的大過道就剩下了我和他兩人坐在長沙發(fā)上。我們交換了幾句沒有什么意義的對話后都沉默了。然后,冠華突然問我:“那天主席說的情況是確實的嗎?”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說:“什么情況?”他說:“就是主席講的你個人生活的情況。”我立即知道他指的是臨行前在主席那里的談話,一時有些慌亂,最后我說:“其實我們早已分開三年了。沒有辦手續(xù)是有一些客觀原因,那時他也處于政治壓力下,我不愿增加他的困難。主席批評我,是為我好,我回去就按主席指示辦?!惫谌A顯得很不自然,干咳了兩聲說:“那好!”就再不往下問了。我也很不自然。一種心靈的感應告訴我,冠華并非坐等客人無聊隨口問問以示領(lǐng)導的關(guān)懷。后來,冠華突然站起來說:“我想走走!”就在過道上來回散步直到禮賓司的同志把客人找來。

那次短暫對話后一切似乎恢復原樣,我仍陪同冠華會見客人,我們再沒有提到我個人生活的話題。然而,我深知一種微妙的感情正悄悄地滋生在我和他之間。過了些天的一個夜晚,冠華那層樓的服務員小朱下來叫我們四五個人上去,說:“喬團長今晚無事,想請大家到他房里聽音樂?!蔽覀兩先r,冠華已在放貝多芬的交響樂。他酷愛西方古典音樂。在我們結(jié)婚前夕,他的孩子沒有與他商量從家中搬走了一切之后,他曾說他最舍不得的是他積存一生的五百多張唱片。他愛貝多芬,更愛肖邦的鋼琴曲。那天晚上,誰都不說話,只是沉浸在一首首的樂曲中。冠華只是在換唱片時似乎從夢中醒來,說了一句:“這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后來,我記得在政治動亂的歲月,他十分苦惱時唯一的寄托也是音樂。我曾經(jīng)嘆息地對他說:“其實你應當是文學家或者是音樂家。唯一不適合你的就是政治家。你毫無掩飾地宣泄你的感情,這就是搞政治最大的忌諱?!彼创较嘧I說:“你不也是這樣?”

那天晚上聽到十點多鐘,大家站起來說:“喬部長休息吧,我們回去了?!彼c點頭??墒俏覀冏叩椒块T口時,他突然叫我留一下。我以為是第二天開會的事,可他卻說:“沒什么事,只是想留你再陪我聽一張肖邦的鋼琴曲。”于是,我默默地坐在他對面的沙發(fā)里,我知道在悠揚舒展的鋼琴旋律下,我和他的心都不平靜。一種磁性在吸引我們靠近,但又有一種社會的無形壓力在排斥我們的接近。幾個月之后,冠華告訴我那天晚上我走了之后,他很久不能平靜。半夜,他起來想寫點什么,但心緒很亂,只寫了兩句話:“晚風孤夜深秋院,隔江人在雨聲中?!彼f這是寫給我的……

此后不多天,大約是11月初,外交部的一位“通天人物”突然打長途電話到代表團點名要我立即回北京,說有重要任務。我接到通知后去找冠華,我多希望能按原計劃陪他去歐洲訪問。我說我沒有那么重要,國內(nèi)不可能有什么事非我不可。我問他是否可以和部里商量原計劃不變。他說他已經(jīng)打過電話,部里那位“通天人物”大發(fā)雷霆說是中央有重要任務要我回去,不得更改。那時中美之間沒有直接通航,來回都要經(jīng)巴黎乘一周一次的法航。為了按時趕回北京,我訂了11月8日的機票。沒想到這一天紐約下起了暴雨,本已是深秋,卻雷電交加。不到半日,許多街道已積水很深,不能通行了。我們同行的有四位,飛機是晚上七點多的,但由于天氣惡劣,代表團決定我們下午四點就出發(fā)。三點多鐘時,接到通知說團長要廚房做了面條,為我們送行,要我們到十層會議室去,他陪我們吃面。我們其實剛吃過午餐不久,但還是都上樓了。冠華滿面愁容,非常擔心我們在雷雨天起飛的安全保障。我開了句玩笑,說:“團長,你們今晚睡大覺的時候,說不定我們四個人已掉進大西洋里喂鯊魚了。”沒料到冠華頓時緊張起來,失態(tài)地對代表團陪我們?nèi)C場的同志大聲地說:“今天不走了!不能冒這種險!我的決定,我負責!”我很緊張,馬上說我是開玩笑,沒有把握飛機是不會起飛的。再說,要按時趕到北京只能乘這一班飛機。冠華沒有堅持,但顯得異常焦躁。他送我們到大門口,一再囑咐要小心,還關(guān)照送我們的同志說萬一有雷,還是考慮返回,切不可冒險。上車前,他交給我一封信說要我回到北京送給仲曦東同志。車涉著深水艱難地往機場走,路上竟花了三個多小時。到了機場已過了原定起飛時間,但因為所有航班全部延誤,所以還在等候。晚上九點來鐘,機場人員找到我們,說有電話。代表團陪同我們的同志接完電話后回來為難地征求我們意見說喬部長親自來電話,要叫你們回去。我直覺地感到冠華在對我們四個人的關(guān)懷中有著一份對我的情意。但我知道此刻的他又處于極不理智的狀態(tài)。因此,我說請報告團長,行李都已托進去了,不好撤出。如果安全系數(shù)不夠,法航會取消這班飛機的,請他不必為我們擔心。

很久以后,別人告訴我那天在紐約代表團駐地,很多同志都不理解冠華為何如此激動煩躁。他每隔一小時就叫辦公室打電話問機場我們那次航班起飛沒有。到了晚上九點雷雨還不停,他斷然下令叫我們返回。后來,飛機大約于午夜起飛,一架巨型波音747大多數(shù)旅客都退票了,整個機艙只不過十多名乘客。當飛機平穩(wěn)地飛越大西洋時,我的同伴們折騰一天已疲乏至極,一人一排位子躺下睡著了。我換到一個靠窗的位子,推開窗板,默默注視著外面黑漆漆的蒼穹,心潮起伏,矛盾重重。我已不可避免地面臨一次重大抉擇,但要下這決心是多么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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