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在北倫敦的霍恩西區(qū)有間差強人意的公寓,距離圣約翰伍德的大宅有幾里遠。當初會選擇這位于安靜側街上的公寓大樓,只是因為它的隱密性合乎我的需求。
這公寓還算典雅、是中世紀風格,位置偏僻,有幾道窗戶看得到外圍的小花園,而花園入口處,是一扇連接到樓梯天井的小門。
但我住下來沒多久,就開始后悔了,其他房客大都是中低階家庭和一般的家眷;譬如,所有跟我同層的住戶家庭都有小孩,所以常常會看到一些幫傭來幫忙家事。
而我一個人住這么大的公寓,很容易引起鄰居的好奇心,雖然我已經(jīng)盡量低調(diào),不想成為別人的話題,但有時候還是無可避免。不久,他們就對我猜測議論。
我知道可以搬至別處,但當時我租下這里就是想要有個表演中間可以休息的地方,如果我搬去別處,也難保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于是我決定用一種禮貌虛偽的心態(tài)來面對,出入特別謹慎小心,不想常常和鄰居打交道,也不故作神秘。終于他們對我失去了興趣,英國人有一個習慣,能夠忍受古怪的人,我晚歸、獨來獨往、無幫傭、無法解釋的生活方式,也就見怪不怪了。
剛搬進來后,有段時間我很不喜歡這公寓的生活。當初租房子沒有附家具,我又把大部分賺的錢都用在圣約翰伍德的家了,所以一開始只能購買便宜不太舒適的家具。房子主要的暖氣來源是一座火爐,所有木柴都必須從院子帶上來,火爐鄰近幾間屋子的暖氣很強,但這間卻一點也感受不到。公寓里也沒有地毯。
因為這間公寓可以說是我的避風港,所以我應該把它變成一處舒服、方便又安靜的地方,即使久住也可以。
環(huán)境的不適先擱在一邊,后來情形的確漸漸改善,我補足各種生活必需品,最慘的是寂寞以及與家人切斷關系之感,自始至今,我對此都是束手無策。剛開始只是和莎拉分開,我就已無法忍受,接著當她生下雙胞胎那段期間,我更是經(jīng)常掛念她。
當格蘭和伊蓮出生后,特別是有人生病時,情況就更糟了。我知道我的家人被細心妥善照顧著,家中的仆人也很值得信賴,就算更糟的疾病,家中也有足夠的金錢支付最好的醫(yī)療服務,但還是不夠,這些想法只能使我稍稍安心。
過去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策劃瞬間轉移、它的續(xù)集和我全部的魔術表演生涯,從來沒想到,家庭有一天會威脅到我的事業(yè)。
有好幾次,我真的很想放棄舞臺,不再做任何魔術表演,因為我總感受到親情的呼喚,我對摯愛妻子的責任以及我對子女那份強烈的愛。住在霍恩西公寓時,有時接連好幾周,戲院未安排我的檔期,我就有充分時間深思這些問題。
當然重點是,我沒有放棄事業(yè)。
經(jīng)過那些早期的困難歲月,我還是一直堅持下去。當我的聲望和財富逐漸上升,我還是繼續(xù)表演。我現(xiàn)在還在表演,為了那聞名遐邇的幻象表演。
然而,之后事情變得容易多了,奧莉薇婭·溫斯康開始替我工作兩周后,我發(fā)現(xiàn)她住在靠近尤斯敦車站的一家旅館,那是一個可疑的地址,她則解釋,漢普夏那位魔術師之前有提供住宿,她離職之后當然就沒地方住了。這時因為我和她已經(jīng)常在工作室的沙發(fā)上辦事,所以我也了解到,既然我雇用了她,也該提供她永久性的住宿。
默許協(xié)定決定了許多事,但在這里,它只是一個儀式。幾天后,奧莉薇婭搬進了我的公寓,從此住下來了。
幾周后,她對某件事的告白,徹底改變了一切。
* * *
一八九八年底,一家戲院取消了通告,讓我多出一周的空檔。于是沒有表演的期間,我就待在霍恩西的公寓。
我去過工作室一次,但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公寓和奧莉薇婭進行肉體刺激的例行公事,共享快樂的居家時光。我用最近在西倫敦伊利亞戲院一次成功演出的收入重新裝潢公寓,買了幾件很不錯的家具。
就在假期即將結束的前一晚,奧莉薇婭突然透露令人吃驚之事。當時已經(jīng)很晚,我們已上床休息,準備進入夢鄉(xiāng)。
她說:“親愛的,請聽我說,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可以開始找新助理了?”
我被嚇到了,不知該如何回答,直到前一刻,我還覺得自己已經(jīng)達到一個理想的穩(wěn)定階段,我有家庭,也有情婦,在家與妻子同住,在外面公寓則與情婦同居。我深愛妻兒,也熱愛情婦,我的生活被劃分成不同的兩半,因為刻意分隔,所以兩邊都不曾懷疑有對方的存在。
除此之外,情人是我的工作伙伴、美麗迷人的舞臺助理,不但工作表現(xiàn)良好,而且外貌嬌好的她加入之后,無疑幫我贏得更多的觀眾。
套一句俗話,我名利雙收,正盡情坐享齊人之福。但現(xiàn)在因為這些話,奧莉薇婭似乎破壞了這份平衡,令我非?;炭植话?。
看到我的反應,奧莉薇婭說:“我是有很多話想說,但也許沒有你想得那么糟?!?/p>
“我無法想象還有更糟的情形。”
“嗯,我將要說的即使只有一半,都比你所能想象的還糟糕,但如果你耐心聽完,我想最后你會釋懷的。”
我仔細地看著她并注意到,她看起來很緊張、還提高了音調(diào),很明顯有件事正在進行當中。
真相隨即在一連串話語中呈現(xiàn),就如她事先警告的,那些話果真令我心驚。
“我很想停止替你工作的原因有二,第一是因為我已經(jīng)當演員很多年了,想改變現(xiàn)狀。我要成為你的女人,追隨你的事業(yè)。你可以要求我繼續(xù)當助理,直到你找到新人接替?!?/p>
到目前為止一切還好,但——
“你還沒有聽到第二個理由,那就是我其實是被某人派來替你工作的,他很想知道你的職業(yè)機密,這個人就是——”
“是安吉爾對不對,是不是魯伯特·安吉爾派你來當臥底?”
奧莉薇婭早就準備承認了,她一看到我生氣,便往后退離我遠些,然后開始啜泣。
我的腦子開始快速轉動,試著回想幾周前我曾告訴她的事,哪些設備她已看過或使用過,哪些秘密她已經(jīng)學會或發(fā)現(xiàn),還有什么她可能回報給我的敵人。
我第一次無法聽她說話、無法冷靜思考,同時奧莉薇婭也難過得不停啜泣,懇求我聽下去。
兩三個小時過去了,最后我們的情緒都已麻木。僵局一直持續(xù)到清晨,我們都很想閉上眼睡覺,于是把燈關掉,一起躺下,這習慣還沒被可怕的告白破壞。
黑暗中我保持清醒,盤算著如何處理這事,但頭腦還是混亂地旋轉著。
然后,奧莉薇婭在我身旁小聲地說:“難道你不知道?如果我是魯伯特·安吉爾派來的臥底,就不會告訴你這些事情?沒錯,我是跟過他,但我已經(jīng)對他感到厭倦,而且我發(fā)現(xiàn)他跟別的女人也有染,這讓我無法忍受。一直以來,他總是設法攻擊你,我想要改變和他之間的關系,于是就想出這法子。但是當我真的遇見你后……我的想法完全不同了,你跟魯伯特完全不一樣,你知道過去我們之間所有的事都是真的對嗎?魯伯特認為我是在幫他監(jiān)視你,但我想他應該也發(fā)現(xiàn)了,我不會對他說任何你的事。我不想繼續(xù)當你的助理,是因為只要我和你一起演出,魯伯特會叫我去收集他想要的情報,我現(xiàn)在只想退出這場游戲,和你長相廝守,艾弗雷德,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愛上你了——”
我們就這么度過了漫漫長夜。
清晨,天空還灰蒙蒙的,看起來今天將是令人沮喪的雨天。
我對奧莉薇婭說:“我知道該怎么做了,你何不將計就計幫我傳訊息給他?我會告訴你該怎么說,然后你就告訴他這是他一直在找的秘密,你也可以試著說服他,讓他相信秘密確實是你從我這里偷走的,完成任務后,如果你回來我身邊,發(fā)誓跟安吉爾再也不會有任何瓜葛,如果,只是如果,你可以讓我再次相信你,我們就可以重新開始,好嗎?”
“我今天就去辦,我想把安吉爾永遠從我的生命中抹去?!?/p>
我說:“那么我得先去一趟工作室,趕快決定有什么可以告訴安吉爾?!?/p>
沒再多說,我就把奧莉薇婭留在公寓里,搭公車去愛爾琴大道,我一個人靜靜坐在公車上層,抽著煙斗,我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已變成愛情傻子,因為我?guī)缀醢咽虑楦阍伊恕?/p>
抵達工作室時,我已將問題的細節(jié)全部想了一遍,雖然這件事是默許協(xié)定必須面臨的幾種危機之一,而我覺得這次問題并不是特別嚴重或是前所未有。
事情很棘手,但對默許協(xié)定的堅定信念讓我想到解決之道。當我回到公寓時,一部分思緒還留在工作室。
在公寓里我說了一些事,要奧莉薇婭用筆記下。她寫下來,神情緊張但還是決定要那么做。因為這訊息是打算誤導安吉爾用,所以內(nèi)容不僅要合理,還得是他從來沒想到的。
奧莉薇婭帶著訊息,在下午兩點半左右離開公寓,一直到傍晚十一點才回來。
她大喊著:“好了!他已經(jīng)得到我給的訊息,我不會再見那個人了,我這輩子再也不要說他一句好話,再與他有任何關聯(lián)?!?/p>
* * *
我從來沒問過奧莉薇婭,她離開了八個半鐘頭,究竟發(fā)生什么事,為什么傳遞訊息要那么久?我想她所能給的解釋,有可能是真的,最簡單的不外乎在市區(qū)搭公車需要花很多時間、她沒有立刻找到安吉爾、她發(fā)現(xiàn)他剛好在城市另一頭表演等等。
但在那漫長的夜里,我心中懷有許多負面的幻想,我的雙面間諜背叛了她的第一個主人,很有可能會再次背叛,我應該別再跟她見面,或者她會帶著一個重新燃起的熱情顛覆任務,為了安吉爾的緣故回來背叛我。
這一切是發(fā)生在一八九八年年底,而我寫下這些,剛好是在一九零一年具紀念性的一月(外面發(fā)生的事一直在我耳中環(huán)繞,久久不去,我寫下這些事的前一天,女王陛下永遠長眠,整個國家終于從哀悼中解放。)
奧莉薇婭回到我身邊,信守諾言待在我身邊。而我的工作持續(xù)一帆風順,在魔術界取得無懈可擊的地位,我的家庭持續(xù)茁壯,財富也無后顧之憂。
我又再次擁有兩個平靜的家庭。
自從奧莉薇婭傳給魯伯特·安吉爾錯誤的訊息之后,他就沒有再攻擊我。我周遭所有事看起來是風平浪靜,經(jīng)過多年的大風大浪,我終于能安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