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記錄安吉爾的死亡對我來說不是件樂事。兩年多來一連串的事件,已達到悲劇性的高潮,我深感懊悔,不想記載任何與此有關的事,因為那可能重新燃起我們之間的不愉快。
如同我之前在這日記中所寫的,我的生活和工作都到達了愉悅平穩(wěn)的階段,那時我對人生已無所求。
我真心認為,就算安吉爾對我做出任何攻擊或報復,我也只會不以為然地聳肩。
更明確地說,我有理由相信奧莉薇婭給安吉爾的紙條,提供那錯誤的線索,是終結我們之間關系的最后動作。當然那是為了誤導他,讓他找尋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秘密。兩年多以來,他從我意識里銷聲匿跡,這證明我的策略已成功。
就在寫完第一部分的日記時,我剛好注意到一本雜志的評論,關于芬司貝里公園帝國戲院演出的一場魔術表演。當時安吉爾是其中一名表演者,他的表演評價很低。短評只簡單提及:樂見安吉爾寶刀未老。這暗示他的事業(yè)正經歷空窗期。
然而不過兩三個月后,所有事都變了。
一本魔術雜志特別做了一篇他的專訪,甚至還在文章旁刊登了一張他的照片。有份日報在關于“魔術藝術的復興”社論中,指出很多魔術表演又再度在表演廳里成為壓軸,魯伯特· 安吉爾和其他幾個名字再次被提起。
之后,因為一些制作上的延誤,又有一期魔術雜志刊出一份關于安吉爾的詳細報導。內容描述他現(xiàn)在的表演被視為是公開魔術表演的勝利性突破,被稱為“一道閃光”的新幻術,特別被提出來討論,并獲得評論家極高肯定,被奉為新一代的技術性指標。
除非安吉爾選擇透露他工作的秘密,否則其他魔術師不太可能如法炮制它的表演效果,至少可預測的未來都將如此。
這篇文章同時也提到,“一道閃光”這戲碼對之前移轉幻象的特效領域中算是一項突破,不只比下了“新瞬間轉移”,還有“魔術大師”。
我試著別把這些中傷當一回事,但這些刊物報導只是個開頭,之后還有更多事接踵而至。魯伯特·安吉爾無疑已變成我們魔術界里首屈一指的人物。
自然而然,我覺得應該想辦法處理這件事。最近我有很多工作都是巡演,主要集中在一些小俱樂部和戲院,若我要重新出發(fā),需要一季在倫敦最重要戲院的表演檔期以展示我的魔術技巧。
當時大眾對這類舞臺魔術表演很有興趣,所以我的經紀人輕易就幫我接下所謂的主秀。地點是在斯特蘭德的戲院,我的表演順序被排在前面,整場表演預定在一九零二年九月份公演一周左右。
表演在全場一半的觀眾下開幕,所以演出隔天相關的報導真是寥寥無幾,只有三份報紙?zhí)岬轿业拿?,甚至還有一段很不友善的評論:博登是一個魔術的擁護者,可惜只著重在懷舊價值而不是創(chuàng)新。之后,連續(xù)兩晚的表演幾乎沒有觀眾進場,最后表演提前下檔了。
* * *
我決定親自去看看安吉爾的新幻覺魔術,所以一聽到十月底他將在哈科尼希帝國戲院表演兩周之久,我就悄悄買了一張前排的票。帝國戲院是一座又深又窄的戲院,走道狹長、黑暗中表演會有極佳的效果,相當符合我的目的。我的座位讓我清楚看到舞臺,但又不至于太近,近到讓安吉爾發(fā)現(xiàn)我。
我如往常般觀賞安吉爾表演的主要項目,表演中他充分應用到魔術的標準戲法。他的表演風格優(yōu)雅、臺詞幽默風趣、助理貌美,表演能力更是超水準。他身穿一件剪裁良好的晚禮服,還抹上了一層亮亮的發(fā)油,看起來別具風格。
但這次的表演,讓我第一次觀察到某種因素使他的身體不適,其他線索更不太妙,因為他移動得有點僵硬,而且好幾次特別留意左手,就好像左手比另一只手臂虛弱。
最后,表演會有一個令人驚奇的例行節(jié)目,那就是在場一位觀眾寫下的話會出現(xiàn)在一個早已密封的信封中。
表演即將結束,安吉爾會有一段嚴肅的致詞,我也馬上拿出筆記本記錄。
這就是他說的:“各位先生,各位女士!隨著新世紀快速到來,我們已經看到周遭發(fā)生了許多科學奇跡,這些驚奇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等到新世紀末,在座各位可能只有極少數(shù)可活著親眼目睹,最讓人驚奇的事:人類或許能夠飛翔,或許可以隔著一道海洋對話,人類或許能飛越天際,但沒有一項科學奇跡可以比得上最偉大的驚奇——人類的心志和身體。各位先生女士,今晚我將嘗試一項魔術壯舉,那是把所有科學驚奇和人類心志的驚奇融合一起,我相信世上沒有其他的舞臺表演能復制你們即將親眼目睹的一切!”
語畢,安吉爾戲劇性地舉起他那只正常的手臂,然后布簾也全拉開了,在灰暗燈光照射下,就是我預期看到的設備。
它比我原先期待的還要大一些,魔術師們通常喜歡使用小而簡潔的設備,以加強它內部設備功能的神秘感,安吉爾的機器卻幾乎塞滿整個舞臺。
舞臺中央是一個金屬三角架,三角架頂端有個直徑大約一尺半、閃閃發(fā)光的金屬球,下方剛好能容納一個人站立。金屬球旁是一座由木頭和金屬所構成的新奇圓柱型機器,機器本身是一些細長木板,木板之間有明顯的間隔,上面圍繞好幾百圈薄薄的細金屬絲,從我坐的位置望去,我判斷這圓柱體至少有四尺高,直徑看起來也差不多。
機器正慢慢旋轉,集中并反射舞臺燈光吸引觀眾的目光。而機器周圍,大約十尺的距離,八面木板圍成第二個外圍圓圈,這個圓圈也有許多電線圍繞著。木片都直立在舞臺地面,并且以三角架為中心。木板間隔均勻寬闊,每一片之間的空隙都很大,這樣一來,觀眾可以很清楚看到這套設備的主要部分。
其實這完全出乎我意料,我一直以為會看到某種魔術柜,就好像自己過去表演時使用的相同尺寸柜子,安吉爾的設備看起來很大,所以舞臺上根本容納不下第二個隱形柜。
我開始思考,試著想象這魔術會是什么幻象表演,和我的表演又有何不同,還有它的關鍵何在。
我的第一印象是,設備的尺寸讓我驚訝。
第二,這套設備普通到不會引人注意。除了頂點圓柱體的旋轉外,它沒有用到明亮的色彩、讓人分心的燈光或是刻意安排黑暗的空間等等效果。
這機器的外觀,像未上漆的木頭或沒擦亮的金屬,還會有一些粗線或電線紛雜地冒出來。
第三,安吉爾完全沒暗示會出現(xiàn)什么,我完全不知道這套設備看起來像什么,通常魔術設備會使用一般的形狀去誤導觀眾,比如說,它會看起來像一般的桌子、階梯或是柜子,但安吉爾的機器,讓人覺得陌生。
安吉爾開始他的表演。
舞臺上顯然沒擺放任何鏡子,觀眾可直接看清楚設備的每個部分,當安吉爾作準備時,他漫步于舞臺上,刻意走在木板之后,經過每一道空隙,讓觀眾可以清楚地看到他。
他一直在移動,特別是當他躲在設備后面時,我仔細看著他腳部的移動,這是出于魔術師仔細觀察的本能:一個無法解釋的動作通常代表使用鏡子或其他裝置的可能,但安吉爾的舞臺步伐輕松又平常,似乎也沒有使用地板暗門,因為舞臺地板用一層塑膠片蓋起來,不太可能讓人運用到其中夾層。
最讓人起疑竇的是,這項魔術完全沒有任何合理的解釋。魔術表演設備通常是安排來誤導觀眾用,比如一個很明顯小到不可能裝人的盒子(結果里面有藏人),一片無法穿透的金屬,讓人無法脫逃的上鎖柜子。
每次的表演,魔法師都會推翻一些觀念,使所有觀眾依照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所下的判斷。
但安吉爾的設備看似從未出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單單只看外觀,根本無法猜想它的用途為何。
同時,安吉爾依然跨著大步,走到機器旁,試圖用魔術來表演科學與生活的奧秘。
然后他重新回到舞臺中間,面對觀眾。
“各位先生女士,我想從您們當中征求一位自愿者,您們不用害怕會發(fā)生什么事,我只想要求一位觀眾做簡單的確認動作?!?/p>
安吉爾站在耀眼的舞臺燈光下,充滿魅力地走向前幾排觀眾,我沖動得差點就站起來自愿上臺,這樣或許能仔細觀察他的設備,但安吉爾也會立刻認出我,馬上就提前結束表演。
過了一會兒,有個男人站起來,當這個人上臺的時候,安吉爾的一位助理也走向舞臺,手上拿著一個托盤,上面有一些東西,包括不同顏色的墨水、一碗面粉、一些粉筆和木炭棒,都是用來作記號或是當識別物的。
安吉爾請這位自愿者隨意選擇一樣東西,這位觀眾選了面粉,安吉爾便轉身背向他,請他把面粉倒在他的夾克上,這位觀眾照作了,這時突然出現(xiàn)一團白色云霧,隨著舞臺燈光照射而四處飄動,看起來很壯觀。
安吉爾再轉回來面向觀眾,然后請那位自愿者選擇一種墨水,那人選了紅墨水,安吉爾這時伸出他沾滿面粉的雙手,讓自愿者把紅墨水潑上去。
清楚地作完記號后,安吉爾就要求那位自愿者回座位,這時舞臺燈光變暗了,只有一道強烈的光芒從某處射出來。
接著是一陣可怕的噼啪聲響,好像空氣被撕裂了,令我驚訝的是,一陣夾雜著藍白光的電流釋放,突然從金屬球繚繞而出,再飄離球體。那道電光快速移動,時走時停,看起來很恐怖,有時在木板圍起的舞臺內游走,有時又進入安吉爾走動的區(qū)域內,這閃光發(fā)出的噼啪聲似乎顯示這邪惡的東西具有生命。
釋放的電流突然變成兩倍,然后三倍,加上曲折蜿蜒的電光,彌漫于整個舞臺空間。其中一道電流觸及安吉爾,馬上就把他包圍環(huán)繞,讓他似乎也從體內發(fā)出光芒。他迎接這電力的發(fā)射,舉起較強壯的那只手臂并轉動身軀,允許這道婉蜒并不時發(fā)出聲響的電流將他圍繞。
接下來,有更多電光出現(xiàn),嘶嘶作響,駭人地圍繞著安吉爾,他卻一點也不介意,每道電光就像在輪流攻擊他;一道迅速離開他身體后,另一道或其他兩道電光便像火焰般劃過,并以扭曲的火線纏繞鞭打他的身軀。
全場觀眾都可聞到這種放電的氣味,我也一樣呼吸著這氣味,困惑地想著那里面有什么。那是一種可怕的能量,就好像一種從古至今一直被人類禁止擁有的力量,現(xiàn)在解放了,散發(fā)能量的惡臭味。
當更多電光向他飛撲,安吉爾走到火焰核心點,火源下的三角架。這時他看起來安全多了。所有明亮的電光全都啪的一聲離他而去,可怕的巨響重擊外圍的木板。瞬時間,每面木板都有一道電光經過,帶著永不止息的生氣發(fā)出嘶嘶聲和噼啪聲。
這八道令人目眩的電光形成了一個罩子,位于安吉爾所站地點上方。此時聚光燈突然消失,舞臺上其他燈光也變得微弱。剩下的光線投射在安吉爾身上。他動也不動,抬高那只好的手臂,而他的頭頂距離那散發(fā)所有電力的圓柱體,大概勉強只有一寸。
只見他嘴巴念念有詞,似乎在對全體觀眾宣告,但在現(xiàn)場的喧鬧騷動中,我聽不清楚他說了什么。
他把手放下,在沉寂中站了兩到三秒,任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令人畏懼的景象在身旁喧囂。
然后,安吉爾消失不見了。
只是一剎那,安吉爾出現(xiàn)了;下一刻他又消失了,機器發(fā)出一個尖銳的撕裂聲響,似乎在震動,但隨著他的消失,這些明亮的能量立刻消逝無蹤,似卷須的電光嘶嘶作響并像煙火般發(fā)出噼啪爆裂聲,然后消失。舞臺陷入一片黑暗。
這時我站立著;完全沒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站了一會兒,我和其他觀眾一樣受到驚嚇。這個人就在我們眼前消失,沒留下任何痕跡。
此時走道上傳來一陣騷動,我轉過頭去看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太多觀眾了,我看不清楚,似乎有東西在漆黑的觀眾席中走動!幸好室內的燈又亮了,一盞人為操控的聚光燈轉了過來,射出一道光線讓人看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
安吉爾就在那邊!
許多工作人員沿著走道沖向他,同時也有一些觀眾趕緊跑過去,他腳步堅定地把眾人從身邊推開。
他沿著走道,步伐蹣跚,走回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