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泗橋鎮(zhèn)因臨著粵漢鐵路邊,得交通之便利也頗有幾分繁榮。青石板鋪就的小街,凡門即是店。但此一刻,門都緊閉著。雖然戰(zhàn)事已告結(jié)束,受到驚嚇的百姓仍然膽怯著,不敢輕易露面。
太陽升高了,血腥味加著尸臭,充斥在空氣中,越近主戰(zhàn)場,便越加濃烈。正是漲水季節(jié),蜿轉(zhuǎn)的汀泗河已成開闊的水面。湖上以及岸邊,滿是尸體?;蜓龌蚺P,姿態(tài)萬千。羅以南突然臉色煞白,他雙腿一軟,便坐在了地上。
梁克斯驚道,你怎么啦?羅以南不說話,他的心口被堵住了,喉嚨發(fā)不出聲音,骨骼也撐不起身體。梁克斯說,你中暑了? 說罷,慌忙背起他,朝著河邊的樹林里奔去。
稀疏的樹林,雜草茂盛,野花也盡興地開放著。植物的芬芳被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氣吃掉了,視覺的美感與嗅覺的惡臭便激烈地沖撞。
梁克斯喘著大氣,正要放羅以南在樹下,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的三棵樹上分別綁著三個人。三人低垂著頭,持下跪姿態(tài)。胸口處有一個槍眼,血從那里流出,一直流地上。在風吹日曬中,已成黑紅色。他們頸部插有紙標,上寫有“正法某某某”的字樣??磥磉@是逃兵了。
梁克斯對羅以南喊著。你閉上眼睛。說罷,他調(diào)轉(zhuǎn)方向,讓羅以南的臉面朝另一方向。羅以南似乎有些半昏迷,梁克斯嚇著了。他朝四周大叫著,有人嗎?有人可以幫忙嗎?,
樹林里寂然無聲,沉悶得連風吹樹葉的聲音都聽不到。梁克斯對羅以南說,你堅持一下,我找人去。說罷他拔腿便跑,只跑得幾步,見前面有幾匹馬嘀嗒而來。梁克斯沖著他們跑過去,大喊著,請幫幫忙!請幫幫忙吧!
騎馬的是幾個軍人。見梁克斯迎著他們跑著,便停了下來。梁克斯一眼認出這些人都是北伐軍人。中間還有個女兵。一個年長的軍人問道,出了什么事?梁克斯喘著大氣,說我有個朋友病了,能不能幫忙把他送到鎮(zhèn)上醫(yī)院去?馬上的幾個軍人相互望了望,其中一個戴眼鏡的軍人說,我們正趕路。恐怕沒時間。梁克斯說,我們也是趕路的。我們一路追趕北伐軍。我們要參與北伐。梁克斯說時,自豪地揮了揮手。年長的軍人說,哦?你是學生?梁克斯說,是。我在武昌讀書。聽說北伐,我就趕到廣州。結(jié)果大軍已經(jīng)走了。我一路都在追。早知道北伐勢如破竹,我就該在武昌城門口等著的。
一番話說得幾個軍人笑了起來。女兵說,你朋友在哪里?帶我去看看?梁克斯說,就在前面的樹林里。年長的軍人便對女兵說,你去看看吧,不要耽誤太久??催^后,沿著鐵路錢追我們。女兵說,是。
梁克斯將女兵領(lǐng)到樹下。羅以南依然臉色蒼白,人也不太清醒。女兵拿了下脈,又掐他的人中虎口好幾穴位。然后從隨身包中拿出一個小瓶,讓梁克斯幫著,倒給羅以南喝了下去。梁克斯說,要不要緊?女兵說,他可能受了點刺激,又有點中暑。你給他喝點水,讓他休息一下。不會有什么問題的。這樣的場面,也的確讓人心驚。梁克斯說,你不怕?女兵說,已經(jīng)習慣了。梁克斯吃了一驚,你打過仗?女兵說,當然。我參加過東征。打惠州時我就在飛鵝嶺。那個場面,比這個慘烈多了。梁克斯更加吃驚,說你?你看上去也不大呀。女兵笑道,有志不在年高。
兩人便坐在樹下東一句西一句地聊北伐。女兵說參加北伐的人很多。一路上不斷有人加入。有農(nóng)民有商人。學生最多。不光是學生還有老師。梁克斯便很高興,他突然壓低著嗓音問,聽說北伐軍里CY*很多,還有不少CP*。你是什么?女兵笑了笑,說,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護士。梁克斯瞪大眼看著她,打量著,仿佛不信。女兵笑道,你呢,是什么?梁克斯不好意思道,我也什么都不是。我的同學說我是個公子哥,根本不相信我會革命。所以我要參加北伐做給他們看看。女兵便笑了起來,說我不是你這樣想的。我參加國民革命,就是希望中國人有個好的未來。梁克斯怔了怔,伸出大拇指,說,你是還想得對。其實我也是這么想的。
一直昏昏然的羅以南在這陣說笑聲中清醒。他有些漠然,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為何身邊坐著一個女兵。這女兵眉如柳葉,一張清麗的臉上正掛著燦然笑容。這笑容仿佛突然把天都照亮了。那曾是他多么熱愛的眼睛和他多么熱愛的笑容。他恍然記起了什么。叔雅!羅以南叫了一聲,坐了起來。
女兵驚喜道,他醒了!
這份驚喜,也喚醒了羅以南心里的歡喜。而自他看到陳定一高懸在上的腦袋之后,他的歡喜便如同被關(guān)進了一個密不透風的鐵盒里再也不曾出現(xiàn)過。現(xiàn)在,這鐵盒有如裂開了一道縫隙,將密閉在其中的歡喜一絲絲地釋放了出來。羅以南說,叔雅?梁克斯說,你昏頭了,這是革命軍的女護士。羅以南甩了甩頭,以讓自己清醒。他定下神,發(fā)現(xiàn)剛才果然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