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這是北伐以來,人們最痛苦的一天。
原指望當日即進武昌城吃午飯的。用張結(jié)子的話說,就算吃午飯來不及,吃晚飯卻是篤定的。結(jié)果料想不到一直吃著敗仗的北洋軍居然把城門看守得如此嚴實。挾著連勝而來的北伐軍,打了大半夜,最終卻只丟下滿地尸體,撤到城濠以遠的地帶。城樓上的敵軍,多少天都灰頭土臉,此一刻勝了,便在城樓放肆地歡慶勝利。他們喝酒狂鬧,把喝空的酒瓶叭叭地扔到城下。在這樣的聲音背景下,所有的北伐戰(zhàn)士都徹底明白:武昌城雖已歷經(jīng)千年,老朽得仿佛滿臉滄桑,卻依然老而彌堅。守它容易,取它卻難。
壓抑沉悶憤怒以及悲傷,掛在每個人的臉上。
一吃過晚餐,羅以南便去寶通寺野戰(zhàn)醫(yī)院。他出發(fā)時天還亮著,待見到洪山輪廓,天色已然黑下了。四周很靜,路過的民房家家窗口都遮著黑布。這是怕燈火變成炮彈的目標。有幾處地方民居相對稠密,卻也沒有任何喧嘩,仿佛人人都膽怯不安地度著日子。
偶爾間,炮聲在羅以南身后響起。他能聽出,那是從洪山上轟向賓陽門和保安門的。這炮聲,仿佛沒有目標,只是朝著武昌城方向轟轟出口氣似的。有一下無一下,把人嚇唬得不輕。羅以南心知炮彈的方向,便無懼怕。
他去寶通寺,不知是想要找到莫正奇,還是想去見張文秀。這一天,他經(jīng)歷了很多,白天嘈雜緊張倒不覺得什么,到了傍晚,人聲靜下,無端的焦慮仿佛撲面而來,壓迫在心。那感覺就像好許些天前,他率然離開武昌城時一樣,身心空空蕩蕩。這時刻,卻沒有了梁克斯。羅以南自在汩羅見到梁克斯后,便被他強迫似的指揮著。梁克斯迫他這樣或是那樣。來自梁克斯的壓力像是一個鐵塊,鎮(zhèn)在他的心底,讓他飄乎不安的心漸次地沉著起來。現(xiàn)在,這個人不見了,并且生死未卜。沒有了鎮(zhèn)住他心底的那塊鐵,他剛剛聚集起的沉著,又開始離散和漂浮。羅以南對自己說,梁克斯,我現(xiàn)在知道了,你對我有多么重要。可你知道嗎?
接近寶通寺,四周開始有了連綿的騷動。再靠近,方知那是各個角落發(fā)出的各式各樣呻吟和呼叫。那些聲音,比子彈更能刺傷人心。羅以南的心繃得緊緊的,他死死捏住自己的拳頭,不讓自己的雙手抖動。
羅以南找到張文秀。張文秀剛剛配合醫(yī)生做完一個手術(shù)。她兩眼充滿血絲,疲憊盡在臉上。她說,又有個年輕的男人少了一條腿。
羅以南聽得心內(nèi)戰(zhàn)栗。他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你很累嗎?張文秀說,是呀,我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睡覺了。羅以南便有些擔(dān)心,說那怎么行。張文秀說,今晚我爭取打個盹吧。你來換藥?
羅以南便說他是找一個叫莫正奇的人。他是獨立團的一個連長,負了傷,肯定送來了這里。他是梁克斯的表哥。他想問問他梁克斯究竟如何了。張文秀說,我知道他。他的未婚妻郭湘梅是我的朋友。
羅以南沒料到會如此順利,說太好了。能帶我去見他嗎?張文秀說,當然。不過他情緒似乎不穩(wěn)定。羅以南忙說,我不會影響他休息,我只想問問梁克斯到底怎么樣。張文秀說,他的情緒波動正是為著他的表弟。羅以南心一凜,說他怎么樣了?張文秀沒有回答,只是朝著另一個女護士叫了一聲,湘梅,這位同志是來找莫連長的。
女護士走過來,她神色憂郁。羅以南心里怦怦只跳,女護士上前伸出手,說我叫郭湘梅。羅以南忙也伸手,說我叫羅以南,跟梁克斯是同學(xué)。郭湘梅說,我知道你,你們一起從湖南追過來的。你找莫正奇做什么?羅以南說,我想知道梁克斯的情況。郭湘梅有著片刻的猶豫,但還是說,你跟我來吧。
羅以南和郭湘梅一起朝著莫正奇的病房走去,走到門口,遇到一個士兵,說郭護士,我正要找你。莫連長他跑了。郭湘梅大驚,說他身上帶傷哩,能跑哪里去?士兵說,恐怕是去前面了。他用手指了指長春觀方向。
郭湘梅說了一聲“糟糕”,便急步朝外走。羅以南連忙跟在她的身后,說怎么回事?郭湘梅說,莫正奇心里壓著兩件事,一是曹營長的尸體還在陣地上,他追隨他多年,不能忍受讓他曝尸野外,二是他的表弟還在城墻下等他前去營救。
羅以南大驚,說梁克斯在城墻下?郭湘梅說,正哥就是這么說的。他說小四從云梯上摔下來,雙腿折斷,不能行動。正哥把他拖到了城樓下,那里是死角,可以避開敵人的子彈。正哥向他保證,一定會去救他。因為沒有人幫助,他無法回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