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以南掉頭見張結(jié)子在馬車上，停下腳步。張結(jié)子說，你去哪里？羅以南說，去長春觀。你呢？張結(jié)子說，我去寶通寺，取藥哩。羅以南轉(zhuǎn)而想，也不知郭湘梅傷勢如何，再有，莫正奇如果救下人來，多半也會將之送去寶通寺。所以，去寶通寺或許是上策。想罷便道，那我也去寶通寺吧。

張結(jié)子聽他如此一說，忙叫車夫停下來。羅以南一上車便歪在車上。張結(jié)子見他疲憊如此，很是奇怪，一定要追問緣故。羅以南一邊犯困地打呵欠，一邊斷續(xù)地將夜里救人的事說了一遍。

張結(jié)子的眼珠瞪得都快掉了下來，他大聲說，羅以南，這種事情你應(yīng)該叫我一道呀。我也想當(dāng)英雄哩。羅以南說，我不是想當(dāng)英雄，我只想救梁克斯。張結(jié)子說，難道梁克斯不是我的兄弟。當(dāng)然羅，我跟他認識的時間很短，但我們也是革命同志呀。下回你再叫我好不好？羅以南說，不曉得還有沒有下回。

羅以南說話間便睡著了。待他被張結(jié)子叫醒時，已到洪山腳下。仰頭之間，目光越過樹梢，已可見寶通寺塔的尖頂。

羅以南依然去找張文秀。有人告說她在正院后的法界宮忙著。凌晨從蛇山轟過來的炮彈，有一枚炸在了法界宮附近，把法界宮頂炸塌了一角?，F(xiàn)在醫(yī)院決定把住在那里的傷員轉(zhuǎn)移到山下民房去。

羅以南嚇一大跳，忙不迭小跑著穿過幾座殿廡，趕去寶通寺正院背后。

法界宮是佛教密宗的壇城，新修沒兩年。羅以南在它開壇時去過。知其是仿唐朝密宗金剛部“五曼荼羅”形式營造。因主持持松法師是由日本回來，羅以南當(dāng)時正熱讀蘇曼殊。為理解蘇曼殊與佛教之緣份，曾專門前去拜訪。但持松法師斯時正在上海，未能遇到。

法界宮前果然一派忙亂。朝北的一角已然坍塌。醫(yī)護人員正將在此住著的傷員搬向別處。羅以南在宮內(nèi)找到張文秀。她彎著腰，準(zhǔn)備背一位雙腿斷掉的傷員去到外面。羅以南忙拉開她，自己背起傷員，一邊問道，怎么會炸到這里來了。張文秀說，這兩天，雙方斗炮似的。這邊打過去，那邊也打過來。已經(jīng)有好幾個炮彈落在這附近了。這一枚最近，幾乎掀翻了屋頂。所幸沒有落在殿頂正中，不然就慘了。

傷員皆靜坐在法界宮外曬太陽，等待陸續(xù)上山的馬車。人人臉上都露著一副從容，不似剛從前線下來時的樣子。張文秀無暇顧及羅以南。羅以南也不以為意，他見她忙碌如此，滿心想問的話也都一一咽了下去。只是跟在她的身邊替她幫忙。一圈忙了下來，張文秀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跟我來。

說著張文秀帶著羅以南到法界宮尚且完好的一間屋里。那里有一張床，上面躺著一個人。但卻有一張白色床單蒙蓋了他的全身。羅以南渾身一冷，說，誰？梁克斯？

張文秀用手拭擦了一下眼角，說，是郭湘梅。羅以南驚說，難道沒救活？張文秀說，沒有。她一直沒有醒。今早斷了氣。羅以南說，莫連長呢？他知道了嗎？張文秀說，知道。他差不多要撞墻了，被兩個戰(zhàn)士拉著。我現(xiàn)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羅以南站在郭湘梅面前，渾身顫慄。他不敢揭開床單看看那張曾經(jīng)明朗而堅毅的面孔。他原本是跟著她前去救人的。他認識她的時間全部加起來不過兩三個小時，但她卻讓他見識了另外一種人，這是他從未有看到過的。他萬沒想到死亡之手竟會把這樣的一個人抓住。現(xiàn)在，他還好好地站在這里，而作為女人的她卻永遠躺下了。一個人死去未免過于容易。既然如此，活著又有多大的意義呢？羅以南的心又一次空蕩了起來。那晚她說，我會告訴小四你對他的擔(dān)心。這就是她最后的聲音。

羅以南呆站在那里，竟不知如何是好。張文秀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木然地隨她走出了門。太陽升得很高了，樹影長長短短地落了一地。

羅以南定了定神，方說，梁克斯呢？張文秀說，他沒有出來。羅以南說，昨天不是還有一個傷員嗎？不是他？張文秀說，不是。是獨立團的戰(zhàn)士。姓趙。莫正奇半夜送過來了。他有一條腿受了傷，但沒有生命危險。羅以南說，那……梁克斯還活著嗎？張文秀說，還活著。那個小趙說，他們原本有七個人活著，但第一晚就死了一個。還剩六個。有四個傷員，傷得厲害，都不能動。其中有一個，如果不是湘梅姐趕到，恐怕都活不到昨天。那里沒有吃的，水也是問題。湘梅姐他們決定先帶兩個傷勢稍輕一點的回來。準(zhǔn)備回來后再設(shè)法營救其它人。他們選擇了從側(cè)面突圍，但還是被城樓上的敵人發(fā)現(xiàn)。那個洋人救下了湘梅姐，可惜……她還是沒有活下來。跟她一起突圍的幾個人，全都當(dāng)場犧牲。如果不是莫連長的人及時趕到，這個小趙也不可能活著回來。但是，莫連長昨天帶去的人，也犧牲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