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綴道:“碰見過的,有幾個老婦,但是都不認識。”
“哦,是這樣。那么就是說沒有熟人能證明你的行蹤了。”小武沉吟了一下,“你有沒有懷疑過,到底是誰可能這樣暗算你呢?”
這個年輕的女子抬起頭來,兩眼淚光閃閃,迷茫地看著面前文弱清秀的小吏。
小武提醒她:“你平日是否有關(guān)系不那么好的人,比如別的婢女和你有過恩怨、爭吵甚或相斗的;或者是否有和你存在利害關(guān)系的人,比如給你做過財物擔(dān)保的;或者同里、相識,甚至以前的兄弟中有沒有特別貧窮,看你現(xiàn)在地位特殊,一直在考慮謀奪你經(jīng)手的財物的。你仔細想想,有沒有這樣的可能呢?”
“沒有,婢子平日一向小心謹慎,從不向主人爭寵,和同儕的姊妹們都相處得很好。也從未有向別人借錢、購物賒欠之事,和庸保沒有打過任何交道。我的兄弟們也都忠厚可靠,我看不出他們有任何謀劫我錢財?shù)钠髨D?!?
小武心里隱隱有氣,這是什么話,我所考慮的各個方面,都被她輕巧地一一蕩開,難道她的品行就這么清白無瑕?再說,她否決起來幾乎不假思索,未免也太快了吧。但是,她說得毫無窒礙,我也不好就此加以切責(zé),只有再想其他辦法了。
無奈之余,小武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在案上敲動,發(fā)出噗噗的沉悶聲響,兩腿也由于急躁而有規(guī)律地上下抖動。誰都應(yīng)該理解他此時的心情,這件獄事不破,他可真是沒臉活下去了。老師李順在縣令面前那樣地褒獎他,簡直為他押上了一生的聲譽,如果他這個號稱老師最得意的門生的人,卻在最需要他發(fā)揮才干的時候辜負了老師的期望,且不說他日后再也沒法吃察獄這碗飯,光是這份羞辱就足以讓人不忍偷生于世。
他神經(jīng)質(zhì)地抓住放在案上的兇器,那柄長約九寸、中脊突起的小刀,刀柄處是個鐵環(huán),上面有個凸起,是澆鑄不勻所致。他百無聊賴地盯著這刀看了半天,腦子里沒什么主意,目光隨即游離了出去,定在刀旁那枚竹券上。這枚竹券長約一尺,上面刻滿了參差不齊的牙齒,有點像市場買賣貨物用的憑證。于是他心頭一亮,問道:“這枚竹券是不是你的?”
“回令史君,這枚竹券不是婢子的。婢子當(dāng)時暈倒醒來,它就落在婢子的身邊,可能是兇手不小心遺落的?!毙l(wèi)綴這時淚光消失了,她的話語很堅定,沒有了一直以來的哭腔。
“那好吧,今天先問到這里。”小武轉(zhuǎn)過頭來,對著旁邊肅立的小吏和書胥發(fā)下命令:“你們先分頭去市場,找那里的商人詢問一下這枚竹券的用途,是哪個行業(yè)用的,到底值錢幾何,回來向我報告?!?
不知怎的,小武覺得整件獄事有點奇怪。事發(fā)當(dāng)天,縣府的胥隸們早早去各個鄉(xiāng)里巡回宣告,而且各鄉(xiāng)里精壯黔首全部出發(fā),去郊田捕殺蝗蟲。本縣經(jīng)常有蝗災(zāi),今年又是蝗災(zāi)最嚴重的年份,如果不及時殺滅,不但無稅糧上交,全縣還得靠朝廷從他地運糧來救濟,而今年的考績,自然要遠遠落后于他縣的了,很可能在整個郡墊底。所以即便如衛(wèi)綴的主人這樣的豪猾大族,也必須派出所有強壯的男子和奴仆,協(xié)助官吏的滅蝗計劃。文書早就下達到他的府第,他們不可能不知道。而衛(wèi)綴當(dāng)天卻提著一千二百多錢去市場購物,委實有點難以理解。他看著油燈下那些漫不經(jīng)心的胥吏們,心情煩躁地說:“難道那枚竹券的線索果真一無用處?你們詢問過市場的所有巨商大賈了?”
胥吏們本來很不把他當(dāng)一回事,但是礙于縣令王德起先的交代,要他們在察獄期間,完全聽從這個小吏的命令,不能有絲毫的推諉,他們也只好假裝恭敬?!拔覀兊拇_問過所有的商賈?!逼渲幸粋€胥吏說,“他們只說這枚竹券像是販運繒帛這行當(dāng)?shù)奈锸隆K麄冞€細細數(shù)過券齒,有十一個之多,按照販繒帛這行當(dāng)?shù)囊?guī)矩,每齒折合一百八十錢,那么這枚竹券相當(dāng)于一千九百八十錢的價值。這盜賊可真是損失大了?!?
“損失什么?這當(dāng)中其實大有問題。是的,有問題?!毙∥鋰@口氣,“這分明就是一個幌子,想騙我們上當(dāng)。試想這個賊人一推之力,可以將受害人擊暈,讓受害人完全來不及有求救的舉動,他的強壯、野蠻和膽大可想而知。而當(dāng)時全縣男子幾乎都去了郊外捕蝗,整個縣相當(dāng)于一座空城。那賊完全可以好整以暇地動手,而絕對不可能慌張到將可以兌換大額錢幣的竹券丟下。再說一個身家不菲的人,也完全不至于去做盜賊,我大漢刑法嚴厲,比亡秦有過之而無不及。搶掠一千一百錢以上,斬右趾為城旦。一輩子都廢了。如果不是走投無路的人,何必冒這個險?唯一的可能就是,這枚竹券是偽造的,賊盜丟在現(xiàn)場,是想故意引誘我們上當(dāng),讓我們枉費心力去追查那些販繒帛的商人。而且你們也的確沒有探查到這枚竹券的左券在哪里。那么很明顯,這枚竹券根本就沒有左券,也就是說,根本沒有另外一枚和它券齒相合,可以用來兌換現(xiàn)金的憑信。我看現(xiàn)在我們都白忙了,只有再想想別的辦法?!?
“我想不可能有別的辦法了?!蹦莻€胥吏笑了笑,“除了那柄人人都可能有的,再平常不過的小刀,現(xiàn)場留下的唯一線索就是這枚竹券,還能怎么辦呢?我認為只有從這里入手,再試試看?!?
“說說你確切的意思?!毙∥洳[縫著眼睛看著面前這個狂妄的胥吏。他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不是縣府正式的高級掾吏,這幫人也完全沒把他放在眼里?!暗悄銈儠牢覅柡Φ?。”小武心里恨恨地說道,“你當(dāng)我真的那么疲軟無用嗎?”
那胥吏大聲說道:“立即拘捕所有值得懷疑的游俠少年、商賈、隸臣、富家奴仆、不事產(chǎn)業(yè)的大男子、其他縣的人員在本縣無暫住文書券契者,以及一向雄猾的大族子弟,嚴加拷掠,必定能有所收獲?!?
“大漢的律令倒是允許我們做。”小武想哼一聲,但是沒敢哼。他知道現(xiàn)在還不是把鄙視掛在臉上讓他們瞧的時候。為了將來,必須有點隱忍。“可是,”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可是這樣該拘捕多少人呢?本縣的牢獄無疑容納不下,怎么辦?況且為了一個小小的剽劫案,搞得這么大聲勢,畢竟有不好的影響,王公肯定也不想我們這么做的。我看還是不要張揚,一個個私下審問比較妥當(dāng)。”
縣令王德今天非常震怒,把小武召來嚴加訓(xùn)斥。本來他對衛(wèi)綴被刺案也不想這么關(guān)注,縣中每年都會發(fā)生好幾十起殺人案,本縣如此,他縣也未必好多少。但今年情況特殊,是大考核之年,歲末就要將三年的治理政績上報太守府,相比以前每年的小考核來說,無疑更為重要。況且這衛(wèi)綴的主人又是當(dāng)?shù)睾阑幌虿粚⑺@個小小縣令放在眼里,往年很多剽劫案可能都和他們家族有關(guān)。這個家族也不是本地人,秦朝時由濮陽遷至豫章,是衛(wèi)國公室的遺族。這種有著六國背景的家族一向是很讓地方官吏頭痛的。高祖皇帝曾專門下過詔書,凡是東方諸侯國的遺族子弟,不但減免租稅,而且犯罪時可以大大減輕處罰,致使他們恃寵生驕,常常不把官府的公文當(dāng)一回事,出去乘馬駕車,張弓挾矢,驚嚇百姓,還招納外地亡命匪徒,椎埋為奸。王德平日也的確不敢惹他們,可偏偏這次獄事和他們相關(guān),所以才這般惶恐地布置干吏,希望能及時破獲,讓他們滿意。只是小武這樣大張聲勢地捕人,實在很出乎意料之外。難道這個豎子不知道自己只想秘密訪出兇手,盡早了結(jié)此案嗎?
“明廷教訓(xùn)得極是?!毙∥渲t卑地作揖,“可是臣也昧死稟告明廷,捕人一事乃是明廷屬下的擅自舉措,臣資歷卑微,不足以阻止。”
“豈有此理!”王德憤怒地拍拍桌子,他就怕手下這幫掾?qū)佥p視小武,自作主張。雖然目前他也并不怎么看得起小武,可是從小武此前給他分析獄事線索的情況來看,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小豎子的頭腦還是頗為清晰縝密的,比他身邊一般的掾?qū)僖獜姴簧?。他曾多次告誡掾?qū)賯円磺凶駨男∥涞姆愿溃蓻]想到他們會那樣膽大包天,大肆捕捉所有至少現(xiàn)在看來跟本獄事毫無關(guān)系的人,什么游俠少年、商賈、隸臣、不事產(chǎn)業(yè)的大男子、其他縣的人員在本縣無暫住文書者,以及一向奸猾的大族子弟,這哪里叫察獄,分明是胡鬧,傳到太守府中絕對會成為笑柄,切責(zé)文書將即刻下達到縣廷,征召這些掾?qū)俚礁?,詰問過失。他們也都是受過專門訓(xùn)練的人,診視獄事是他們的基本技能,怎么能不問青紅皂白,只懂得拷掠呢?更讓人氣憤填膺的是,沒有經(jīng)過他這個縣令的同意,他們就鼓動發(fā)弩縣尉,征發(fā)了百張強弩,包圍了縣里數(shù)個大族府第,搜捕了大批從他鄉(xiāng)來本地的食客舍人。這不是公然和大族相抗嗎?這怎么行?即便是一個太守,二千石的大吏,如果沒有長安的同意,也不敢這樣做的,何況他這個區(qū)區(qū)六百石的小縣令。這幫沒腦子的家伙,他們是不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