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解放日(4)

寫一封無法送抵的信 作者:《讀者·原創(chuàng)版》雜志社


 

我每天傍晚都要到河邊的碼頭去看對岸的楊樹林和圩堤上一條通向遠方的小路。對我而言那里是最近的遠方,我從未去過那里。我想,7月9日一過,我就將擁有眼前的這一切。

最后一次摸底考試,我仍在前16名內,錄取還是有把握的。我下決心把文學封凍在抽屜里,我不想在曙光到來前夕犯錯延長刑期。政史地雖然背不進去,課本還是像廣告牌一樣每天擺在眼前。

離高考還有十幾天,我不再擔心自己的實力,轉而為臨場的發(fā)揮深感憂慮。我怕看到那些決定我一生幸福的試題時會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在做1987年的高考試卷時,我?guī)缀鯖]法集中精力看完一道題,我不停地在心里感嘆事情的荒謬:難道就是這些東西在對我們進行宣判嗎?每次模擬考試時,這種情緒都會耽誤許多審題時間,我懷疑在最關鍵的日子注意力會發(fā)生技術性發(fā)抖——你越是想準確地用線穿過針眼,越是很難對準。這種擔心變成了心理強迫癥,幾乎要摧毀我的睡眠和自信。

最后的幾天,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發(fā)揮出了問題,我也堅決不延長刑期,干脆離家出走,一邊做漆匠,一邊寫作。1980年代,寫作是所有苦難者的精神稻草。大概是1987年暑假,我看過一個電視?。阂粋€農(nóng)村青年高考落榜后,學了一手木工活,憑著手藝走村串戶地流浪,同時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白天給東家干活,晚上就一個人躲在閣樓上看書寫東西。有一次遇到東家的漂亮女兒從大學回來過暑假。女孩學的是中文,被小木匠的毅力和才華所吸引,最后醞釀出了純美的愛情。這種浪漫劇是專門拍給廣大落榜青年看的,我卻輕易相信了它的必然性。我父親在恢復高考前是名氣很大的漆匠,從遺傳學的角度分析,我做一個小漆匠應該是沒問題的,碰上一個漂亮且欣賞自己的東家女兒也應該是遲早的事。這個打算最后拯救了我,考試前一天晚上,我雖被感冒折磨,心卻一下子平靜起來。

7月9日下午5點30分,我走出考場時,對考取大專已有了把握。我站在操場上等待瘋狂慶典的出現(xiàn),但我的那些同學一瞬間都蒸發(fā)得不見了蹤影。操場上僅剩的幾個人像丟了魂似的,互相看見什么話也不說,然后幾乎是無聲地各自走出校門。我一個人在曲終人散的空地上發(fā)了很久的呆,心里安靜得似乎這是18年來最尋常的日子。然后,我異常沮喪地拖著自己的雙腿,無趣地向家里走去。

多年以后我回憶起那個不可思議的時刻,聯(lián)想起紀錄片里盟軍打開奧斯維辛集中營大門的情景。那些突然迎來解放日的人們,走出集中營大門時,沒有一個人露出驚喜的笑容。他們目光呆滯,迷茫地望著被砸爛鎖鏈的獄門,腳步移動得十分猶疑。似乎,自由比不自由更讓他們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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