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洗凈一段舊時光(1)

寫一封無法送抵的信 作者:《讀者·原創(chuàng)版》雜志社


 

走,下河洗羊去。

父親一撂飯碗,沖著倒在炕上歇晌的我喊了一句,并順手從后炕的笸籮里,挑了一團黑黑的東西扔給我。一看,是父親的一條秋褲改做成的短褲。我胡亂換上,一提,褲口就兜在了前胸上。父親淡淡笑過,一扭頭,開始往河灘走。

晌午的村莊正靜。幾排土坯房子,低低地伏在空曠的兩面土坡上,像失了生氣的秋蟲,寂寂的,不動??諝庵猩l(fā)著陽光暴曬過的莊稼和青草的味道。偶爾有一聲徹徹的驢鳴,一聲懶懶的狗吠,從田野深處,從巷道內(nèi)里,直直地升起來或軟軟地蕩開來。

我和父親都赤著腳,父親兩片闊大的腳丫子,很快就在沙土上留下了兩行清晰的腳印。我沒有選擇另走一條路,而是悄悄地跟在父親的后頭,我故意把自己的腳印疊在父親的腳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重復著父親的路。一些隔年的塵土在我們的身后揚起,蕩動在透明而又鮮亮的空氣中。

父親走著走著,突然一轉(zhuǎn)身,站定。我沒收住自己,一下子撞到父親的腿上。父親好像突然間惱怒了,抬起手就在我的腦門上拍了一巴掌。

“走到一邊去?!备赣H說完后,甩開腳丫子繼續(xù)往前走。這回我不敢跟在他后邊,故意離開父親一段距離。后來,我一回頭,發(fā)現(xiàn)后邊開始有了兩行細小的腳丫子印。

我學會走自己的路,大約就是從父親拍了我那一巴掌開始的。

河,在對面山下,沒有名字。我們就叫它大河。盡管以后我在山東看過黃河,在南京看過長江,但心中還管家鄉(xiāng)的這條河叫大河。塞北的家鄉(xiāng)缺水,遇水就覺得浩瀚,就愿意把它說大了。

遠遠地看過去,河灘上有不少的人。幾綹細水,在太陽的映照下泛著粼粼的波光。我們要到那兒,還要穿過幾個漚麻的坑,再翻過一片爛石崗子才行。這堆用來防洪的石頭,此刻燙得像塊烙鐵。我蜷緊腳指頭,弓起腳心,飛也似的跑過這片石頭,然后趕緊把兩片腳丫子沒入水中。晌午的河水溫潤潤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熨帖與舒服。

沙灘上,父親正找我家的羊。我家有五只羊,都白白胖胖的,此刻所有的羊都扎著堆,它們的頭都掩在彼此之間的縫隙里。父親說,羊們頭都扎得低低的,誰還能認得是誰家的。我圍著羊群轉(zhuǎn)了一圈,突然抱住一只羊的頭,朝著父親喊,這兒有一只。父親訕訕地笑著走過來,說你咋認得?我說這是咱家那只斷腿老羊,那年冬天偷吃青草,你打斷了它的后腿,我一看它后蹄子淺淺地耷拉著,就知是咱家的。父親兩腿夾著羊頭,拖著羊往河里去。我接著找其他的羊。

河灘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空氣中開始有了一陣羊的腥臊味,還有一些低沉的號叫。我順利地找到了其他的幾只羊,一只尾巴肥大,一只塌腰,一只屁股上沾著塊洗不下的羊屎,一只是胯上有一塊黑標記。那些年,我正好留意觀察著生活中的一些事情,并學會了暗暗地記在心里。當時也并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頂多是洗羊的時候幫父親找找羊,牲口野在地里不回家,我知道它藏在哪條溝岔里,和誰家的毛驢在一塊。我還發(fā)現(xiàn),這種時候只要牽住那頭驢往回走,再野的牲口也準會一塊跟著回來,生拉硬拽動粗都不頂事。我沒想到,我在歲月深處拾起的這些并不起眼的東西,二十幾年以后會突然金子一般堆在我的人生經(jīng)驗里,讓我感受著不勞而獲的喜悅。與別人可能撲朔迷離的生活相比,我能輕易地抓住藏在背后的本質(zhì),而不會空做一場事,傻等一個人。

父親已經(jīng)洗完了那只老羊。剩下的時間,我和父親一起洗余下的幾只。我在水中刨了個大坑,父親把羊拖進去的時候,水正好齊腰流過。父親用腿夾住羊,姿勢就像秋天摟草時夾著大耙,笨拙而又實用。父親從羊尾巴開始洗起,我則從羊鼻孔開始洗起。羊很溫順地接受著我給它的沐浴,我洗凈了它鼻孔中經(jīng)年的一些污垢,這樣它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心通氣順地活著。我洗的時候,動作有些大,但它沒有掙扎,它靜靜地站立著,享受著人類給予的撫慰、溫情和關懷。

這會兒河灘上開始有了不少洗過的羊,太陽一曬,再刮過一股子清風,河灘上好像有一塊白白的云彩浮動著。遠處,有幾只叫石雞子的水鳥,在清水漫過的沙石上急速地飛奔。父親把那只塌腰的羊往岸上一放,把他的褲腳往下一抹,就開始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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