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4.金色牢籠

最好不相見 作者:傅林


倉央嘉措起駕到布達(dá)拉宮外,為等候多時的信眾摸頂祈福。男女老少排成長長的隊(duì)列,依次躬身走來,接受倉央嘉措的摸頂。

桑杰嘉措和拉藏汗雖互藏殺機(jī),但在這個時刻,也都故意裝作親熱無間的樣子。作為皇帝的代表,章嘉呼圖克圖活佛對此中玄機(jī)心知肚明,但只要西藏各派能維持平衡,百姓能得安生,自己這一代人的任務(wù)就算完成了。

拉薩的民眾人山人海,還有很多從遠(yuǎn)方趕來膜拜的信眾,他們見到倉央嘉措的容顏時,都莫不心生正信。人們把各自心中最美好的向往和對生命的期盼都投注在這個俊美的少年身上。他簡單的一摸,就仿佛是慈愛的海洋,漸漸匯入到每個勞苦的身體里。

桑杰嘉措看著倉央嘉措的威望在短時間內(nèi)就上升到如此高度,心中頗為得意。他身邊的拉藏汗面對此情此景,則另是一番滋味。倉央嘉措未來難逃桑杰嘉措的掌握,自己要想尋機(jī)奪權(quán),難度則是越來越大了。

倉央嘉措累了。一個又一個儀式接踵而來。每一個儀式上他都是中心,每一個儀式都像沉重的枷鎖,鎖住他的身體。他盼望深夜的來臨,能獨(dú)自面對黑暗,想那些自己愿意想的事情。

倉央嘉措雖然還年輕,但他已經(jīng)看得出來,這個桑杰嘉措,卓瑪?shù)母赣H,雖然表面上對自己恭順,但自己生活的每一處他都想掌握,就像擺布一顆棋子那樣,被他穩(wěn)穩(wěn)抓在手中。進(jìn)了布達(dá)拉宮這個巨大的宮殿,他卻如同進(jìn)了世界上最小的牢房,沒有半點(diǎn)自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終于,濃重的夜色降臨到拉薩,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陸續(xù)開始休息。倉央嘉措被帶到華麗的寢宮里。侍從們伺候完洗漱后也都退到門外。倉央嘉措拉下床前的綢布簾子,倒在松軟而華麗的被褥中。所有的器物都那么閃亮,散發(fā)著陌生的香味。倉央嘉措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黑色木床,母親床前小柜子上的銅把手,那些熟悉的東西每一件都那么可愛,不禁又流下淚來。他輕搓雙手,然后用左手揉著酸疼的右臂。此時此刻,他真想沉沉睡去,再也不原醒來。可是,眼看要降臨到自己頭上的未來,那陌生的樁樁件件,縈繞在心頭,讓他怎么也睡不著。傍晚的時候,桑杰嘉措給倉央嘉措配備了幾個年老的經(jīng)師,未來的幾年,倉央嘉措就要和他們一起度過。

但是,倉央嘉措畢竟太累了,慢慢地,他睡著了。

睡夢中,他翻開一本鑲著金字的經(jīng)書,那是用他從未見過的最好的紙做成的。上面的文字那么精美,看得出每一個筆畫都用盡了心力去刻畫。他高興極了,興奮地翻著,讀著,直到很累很累,但是,那經(jīng)書太厚了,他怎么翻也翻不完。他著急了,拼命地快速翻起來,但越翻那經(jīng)書就越厚,沒有盡頭。他終于累倒了,經(jīng)書中的字像蝴蝶一樣飛了出來,落在他身上,蝴蝶身上的花香那么濃郁,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他急得大聲喊,揮舞手臂驅(qū)趕那些蝴蝶,但蝴蝶執(zhí)著地守衛(wèi)著他,沒有一只離開。他終于精疲力竭了。身體如一塊巨石,從懸崖跌落,那個懸崖深不見底,他飛速地旋轉(zhuǎn)著,朝那看不見底的深淵落去,他用力一挺,想抓住什么,但抓到手里卻是空的。剎那之間,他醒了。

他像一只受了驚的小兔子,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什么都沒有變化。蠟燭光閃亮著,一跳一跳。世界正沉浸在純粹的安詳中,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夢里發(fā)生的一切。他聽著自己的喘息聲,漸漸平靜下來。離天亮還有很長的時間,而這無人打擾的深夜是屬于他的,他決定要好好珍惜,他吹滅了蠟燭,重新躺好。

但是,這屬于他的深夜中什么都沒有,只有混成亂麻一樣的往事。在這陌生的世界里,任何一件往事喚醒的都是悲傷,并且即使不去想,它們也會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來。慢慢地,他像一塊飄浮在江面上的木頭,被心頭那些亂糟糟的事情裹挾著,向黑夜的中心飄浮而去。

朦朧的情欲已經(jīng)在他年輕的身體里生長起來。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全新的事情。今天,當(dāng)卓瑪在自己的手下一抖,他竟感到了一種隱隱的幸福,幸福之中也混雜著莫名其妙的得意。當(dāng)年那個高貴的女孩,自己心目中的小姐姐,如今變成一朵粉紅的花朵,盛開在自己面前。他早就學(xué)會了“愛”這個詞,他想,或許這就是愛。但是,這種愛又那么朦朧,像一陣風(fēng)吹過身體,只留下淺淺的漣漪。

在這陣陣漣漪中,他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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