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命很好。她和我父親的包辦婚姻還算四平八穩(wěn)。她早上念念佛經(jīng)，然后乘黃包車去和朋友們一起吃午飯、打麻將，直到傍晚才回家。她和同一個圈子的太太們同病相憐，一起聊聊天氣，埋怨著下人們多么懶惰，抱怨著治打嗝、痛風(fēng)或是痔瘡的新方子毫無效果。她沒什么值得憂慮的事情，但愁苦和憂慮卻總是彌漫在她給我們講的每個故事中。她常說：“這世上沒有幸福的結(jié)局?！辈贿^，她依然很美，當(dāng)她蓮步輕移時，恰似一枝嬌嫩的新竹搖曳在春風(fēng)里。

“隔壁卓家的傭人真是懶，馬虎到把馬桶里的糞都潑出來了，搞得滿街臭烘烘的?！眿寢屨f道，“還有我們家的廚子！”她壓低嗓門，不滿地噓了一聲，“他剛才上的那道蝦太不新鮮了，那味道真敗胃口?！?/p>

我們沒有和她爭，其實讓我們喘不過氣來的既不是外面的糞臭，也不是放了一整天的蝦的味道，而是她的氣味。今天傭人不在，沒人扇扇子，房間里空氣不流通，于是，媽媽的裹腳布散發(fā)出來的那股血和膿的臭味直逼我的嗓子眼。

媽媽還在絮絮叨叨抱怨著，爸爸打斷了她，“你們姐妹倆今晚哪里都別去。我有話跟你們說?！?/p>

爸爸說話時望著梅。梅回望著爸爸，微笑著。她的笑總是這么迷人。我們姐妹倆不是壞女孩，今晚我倆確有安排，但其中可不包括待在家里聽爸爸教訓(xùn)我們，說浴缸里的洗澡水放得太多，或碗里的米剩了一粒。以前，梅一撒嬌，爸爸總是報之以微笑，把煩惱拋到九霄云外。今晚，他卻眨了眨眼睛，又把目光轉(zhuǎn)向我。我不禁又往椅子里縮了縮。有時我覺得，只有這樣，在父親面前把自己縮得小一點，我才真正有點孝順女兒的樣子。我自認(rèn)為是個摩登上海女孩。我不愿相信過去對女人那套三從四德之類的要求?，F(xiàn)實卻是，不論父母多寵愛梅，她和我畢竟只是女孩。秦家的香火到我們這兒就斷了。秦姓家族后繼無人；祭祖時，沒有子嗣的父母將無人拜祭。我們小時候，父母認(rèn)為女孩沒用，不值得費神，便懶得管教我們。后來，怪事發(fā)生了，父母親居然毫無保留如癡如醉地愛上了他們的小女兒，梅。因為這份寵愛，我們多多少少還能像兒時那般自由自在，梅就這樣被寵壞了，父母親又常常由著她，于是我倆經(jīng)常無法無天，表現(xiàn)得既不孝又無禮。不過，這在別人眼中的不孝和無禮，被我們稱為摩登和無拘無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