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說,遭遇轟炸最糟糕的那一刻,是緊跟在最初的震蕩后完全陷入癱瘓和寂靜的那幾秒鐘。那感覺好像——我覺得每種語言都會用這個詞——時間靜止了。我就陷入了這樣的境況,動彈不得。濃煙和著灰塵翻滾著。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聽見飯店的玻璃丁丁當(dāng)當(dāng)往下落的聲音。有人在呻吟,有人在尖叫。隨后,另一架轟炸機(jī)在我們頭頂轟鳴,巨大的恐慌席卷了整個街道。一兩分鐘后,我們聽到兩顆炸彈在別處爆炸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兩顆炸彈落在了虞洽卿路和愛多亞路的交匯處的跑馬場附近,當(dāng)時難民們正擠在那里領(lǐng)免費(fèi)的大米和茶葉。四顆炸彈一共使數(shù)千人受傷、殘疾,或死亡。
我立即想到了梅。我必須找到她。我踉踉蹌蹌往前走著,繞過幾具血肉模糊的尸體。他們身上的衣服破碎,血跡斑斑,分不清是難民、上海人還是洋人。滿街都是殘胳膊斷腿。匯中飯店里的客人和員工蜂擁而出,推搡著擠出飯店大門,涌到大街上,很多人在流血,更多的人在尖叫。人們踩踏著受傷的人和死尸奔跑著。我夾在恐慌的人群中,要擠出條路回到我與湯米和梅分別的地方。我什么都看不見,我揉著眼睛,想拭去眼中的灰塵和恐懼,卻徒勞無用。我看到了湯米的尸體。他的帽子不見了,頭也炸飛了,但我認(rèn)得他那身白帆布衣服。謝天謝地,梅不在他身邊,但她在哪兒呢?
我又往回朝匯中飯店走去,一定是我在匆忙中沒看到她。南京路上四處橫躺著尸體和奄奄一息的人。幾個受了重傷的人東歪西倒,蹣跚地走在路中間。有些汽車著火了,另一些車窗被炸飛了,車?yán)飻D滿了受傷的人和死尸。不論是汽車、黃包車、手推車還是車上的人都被彈片劃傷了。房屋、廣告牌和柵欄被濺得血跡斑斑。人行道上血肉凝結(jié),濕滑難行。地上的碎玻璃像鉆石一樣閃閃發(fā)光。在這酷熱的八月天,惡臭熏得我睜不開眼,張不開嘴。
“梅!”我喊著梅的名字,往前走了幾步。我不停叫著她的名字,希望能從包圍著我的一片恐慌的喊叫聲中聽到她的回答。我在每個傷者和每具尸體跟前停下來,看是不是她。這么多人死去了,她怎么活得下來?她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