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西安城里的實(shí)際狀況,與美國人約翰遜的想象有著天差地別。這塊地面上的繁華,遠(yuǎn)遜于平津,比之于其他省會城市也沒有多少可圈點(diǎn)的地方。都說它是秦漢古都,滿地的秦磚漢瓦,等他到來時,只瞧見縮水十分之七、被明城墻圍裹起來的那一小片街市。這地方飽受戰(zhàn)亂之苦,最近一次就在十年之前,生靈涂炭、百業(yè)凋零,用面目全非這四個字來形容,是再貼切不過了。
不過,約翰遜此行不是專程來游覽西安、替古人傷心慨嘆的。他住在榮慶齋古玩店里,仔細(xì)地把出土的先秦古器物上的銘文拓片整理成冊,再比對手里所擁有的孫嘯伯的全部墨跡,悉心研究想從正反兩個方向驗(yàn)證自己基于文字專業(yè)的判斷。首先,傳說臆測中的孫嘯伯大篆的奇異變體,基本上和出土的青銅器銘文無關(guān)。這些器皿,有的甚至就是出自那位盜墓將軍黨玉昆之手。但這些文字和孫嘯伯的書體幾乎是毫無關(guān)聯(lián)。他的字貌似大篆,實(shí)質(zhì)上和石鼓文對照比較的話,它更傾向于后者。有些地方的類似性,幾乎是一致的。
他臨來西安之前,曾經(jīng)四處搜羅最為完備的石鼓文拓本。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史載存字最多的宋拓本三種已經(jīng)流落到了日本,幸虧有了新近從日本流回的影印本上市,他買下后攜來西安,就是要依此來印證孫嘯伯的書法,以期從中找出更多的線索來。現(xiàn)在,這個想法算是初見成效了。綜合來看,孫嘯伯手里掌握的石鼓體文字,超過宋拓本。那么,他手里會有宋以前的拓本嗎?近幾百年來,就有這樣的說法,誰能在已知基礎(chǔ)上,再增一字,價值萬金。孫嘯伯為什么沒有出頭?這些字是他自己臆造的,還是流傳有緒?這是橫曳在面前的一道難題,很令他頭疼。
至于身邊的這位對于字畫、古玩都有研究造詣的榮老板,他只能從表面看熱鬧,無法深入窺測他內(nèi)心的真實(shí)想法。參照石鼓文的思路對他而言,是做夢也不會想到的。在約翰遜自己看來,這就是一個藏家和掮客的差別所在吧。
榮老板接了這個洋人住在自家后宅,洋洋自得了幾天?,F(xiàn)在,西安城里的同行都知道北平來了個洋人大買家住在榮慶齋,榮慶齋的地位儼然是鶴立雞群,了不得了。不停地有人來托門子,請他代為出面,邀請約翰遜吃頓飯。但榮老板奇貨可居,哪里肯輕易地松口讓他們得逞。
這樣牽牽扯扯過了將近半個月,這位約翰遜先生對于陳倉的興趣越來越濃厚了,他讓榮老板托人找來陜西全境的地圖和陳倉地圖,用放大鏡俯伏在上面看了又看,現(xiàn)在所有線索所指明的方向,石鼓文、石鼓的出處、孫嘯伯的墨跡,最后都?xì)w納到了陳倉——這塊彈丸之地、兵家必爭之地、在歷史上享有軍事要隘名聲之地。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出自秦末漢將韓信的手筆,漢末三國,諸葛亮六出祁山,陳倉是阻礙他北伐的關(guān)口。屢破屢立,伏尸遍野,只有到了王朝大一統(tǒng)的時候,它才收斂起崢嶸頭角,擺出謙遜的姿態(tài)融入到太平生活中。
現(xiàn)如今,它無形中好像是生出了一條繩索,捆縛住了約翰遜的思維,令他欲進(jìn)不能。他丟開放大鏡,說:“我要去陳倉,榮老板,請你幫助我完成這次行程?!?/p>
榮老板嚇了一跳,瞪著他說:“是不是這些天沒有孫嘯伯的墨寶送過來,您著急了?別著急,我這就讓人設(shè)法去催,盡快搞出新東西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