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塾是建國大學(xué)宿舍的稱謂,又與一般大學(xué)的宿舍有別,分三部分,一部分是寢室,一部分是自修室,一人一張桌子,有臺燈。另一部分擺有槍架,是活動室。
此時外面口號聲震耳,塾中只剩下一個人,拿著本書走來走去,又看不下去,他是新生,雖也與別人一樣裝束,卻顯得猥瑣、土氣,他叫李貴,名字也俗不可耐。他從山村來,家里有幾坰薄地,開個小油坊,吃喝不愁,好不容易進了建國大學(xué),鄉(xiāng)下人視同中了狀元,無異于鐵樹開花,他的身上不僅寄托著李家祖宗三代的厚望,連村里父老鄉(xiāng)親也以他為榮。
李貴呼出一口熱氣,哈化玻璃窗上的冰花向外看,學(xué)生陸續(xù)走出教學(xué)樓和各塾,正向操場集合,打出了橫幅和貼出了標語,有反奴化教育、驅(qū)逐總長的內(nèi)容。
門被推開,張云岫進來了,他問李貴:“外面熱火朝天,你還能在屋子里老實地待著?”
李貴說:“我肚子疼,在雪地里坐長了,怕拉肚子更兇?!?/p>
張云岫知道他在找遮羞布!他自私,又是有名的膽小鬼,張云岫便譏諷他:“想巴結(jié)討好日本人,將來鬧個一官半職的,當東洋走狗!”
膽小可也不愿頂漢奸帽子,李貴急忙否認,聲稱自己哪能那么沒有民族氣節(jié)呢!
張云岫激他說:“好啊,走,跟大家一道絕食去!”
李貴央求地說:“我真的肚子疼,從小坐下的毛病。我雖不去靜坐,可心在你們那兒,我不在絕食行列里自有好處,我給你們打探個消息、送個信也好啊?!?/p>
張云岫說:“你就?;^吧!我還不知道你?你一心想到東京帝國大學(xué)去留學(xué),去認東洋祖宗,你怕得罪了東洋祖宗!”
李貴委屈地咧嘴作哭相說:“你看你,同學(xué)一回,把我說成什么人了?”張云岫不再理他,拿了一卷子紙走了。
外面操場上,口號聲越來越響,接著又傳來警報機聲、汽車聲。建大二十三塾里,心神不定的李貴又一次來到窗前向外張望,只見外面來了很多軍車,有警察廳的、有關(guān)東軍的,也有偽國兵,都是全副武裝,日本兵、偽國兵和警察如臨大敵,散開后,迅速將校園團團圍住。
李貴看得心驚肉跳,慶幸自己沒上張云岫的當,他是土包子開花,不容易,送他上學(xué)時,爹的話像楔子一樣楔進他心坎里:“小子,咱一腦袋高粱花子的人,腦瓜皮薄啊,吃虧是福,啥事別出頭,出頭的椽子先爛,別跟日本人作對,心里罵他八輩祖宗,嘴里得抹上蜂蜜,挑好聽的說。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頭?等混出個人模狗樣來,腰桿直了,再喘大氣也不晚?!彼胁怀鲞@叫什么哲學(xué),但他知道適用。他可不圖虛名、不圖一時痛快。
李貴趕忙拉上窗簾,坐到桌前,打開一本書看,嘈雜的聲浪還是不時地擊穿他的耳膜,他心煩,他也害怕孤立,怕被同學(xué)看不起,他團了兩個小紙團堵住了耳朵。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建大塾務(wù)課長青本平進走了進來。李貴一見,忙畢恭畢敬地起立。
一身戎裝的青本平進面帶笑容,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幾下,說:“坐下,別拘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叫李貴,對吧?”又像屁股底下有彈簧一樣,李貴彈了起來,說:“是的,青本長官。”
青本平進和顏悅色地問他:“學(xué)校都鬧翻天了,你還能冷靜地坐在塾中看書,不明白你怎么想的呢?”
李貴實話實說:“我和別人不一樣。我是鄉(xiāng)下人,能考上建國大學(xué),村里人都說,那是家里祖墳冒青氣了?!?/p>
“冒青氣?是什么意思?”青本平進覺得有趣,“冒青氣和參加絕食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嗎?”
李貴解釋:“冒青氣就是墳上有龍氣,是要發(fā)達的征兆,形容好事。我不能不珍惜呀,若是跟人瞎起哄,日后不能出人頭地,也對不起爹呀?!?/p>
看起來,李貴明白那些莽撞學(xué)生是在拿命運賭博。青本平進夸他是個孝子,孝子也是青本平進敬重的人。李貴本以為青本平進會夸他與日本人親善之類,青本平進話鋒一轉(zhuǎn),卻對他這樣提示:“可是你想沒想過,你這樣做,你會成為離群的孤雁,別人會唾棄你、孤立你,甚至罵你漢奸,你會很不舒服的?!?/p>
李貴沒想到日本課長會從這個角度提出問題,他很難判斷青本平進的本意,就低下頭說:“我也明白,可沒辦法呀。我不能自毀前程。”
青本平進平和地給他擺出路,“你完全可以同他們一樣,去靜坐示威,去絕食呀,人家不就不會用白眼看你了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