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星月,往事朦朧如煙,隨風(fēng)飄散。她動搖了。
獨上西樓,殘月如鉤。剪不斷,理還亂,怎生休?
她不是卓文君,沒有名揚京都、才滿天下的氣場與聲名,也沒有“琴挑”、“當(dāng)壚”的典故賣于后世,更沒有一堆文人騷客追在身后替她口誅筆伐。終究落不實那“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的慷慨悲歌。
她只是個普通的女子,為情為愛可以不顧一切,但是放手,她做不到如此決絕。
就算是卓文君,不是也追了一首感人至深的從一排到十的悲傷情歌?最后唱出“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的悲切哀婉之語?在此生至愛的人面前,可以激憤,可以決絕,但絕不輕易放棄。否則,便是辜負(fù)了自己一片肺腑之情。
現(xiàn)實,本就不是江湖。快意恩仇的少,糾纏折磨的多。
今夜隅望,她將自己埋藏于曾經(jīng)的回憶中,隨著秋風(fēng)的腳步細(xì)數(shù)過往的浪漫。孑然一身,悵立庭院,像被黑夜遺失在那里。
“妃呼豨!秋風(fēng)肅肅晨風(fēng),東方須臾高知之?!?/p>
寒風(fēng)一夜西風(fēng)緊,吹得她心事?lián)u落。妃呼豨!哎呀呀!她終于發(fā)出如此糾纏折磨的哀嘆。
獨倚斜欄,目送楚天,心字幾番糾纏。那些舊時旖旎,早已成淚成灰。當(dāng)年的好夢,到如今,且都留給別人睡!
罷!罷!罷!且將滿腔不舍化為今夜啼鳥,夜夜傷悲夜夜聞;且將滿腔激憤蒸騰為濃宵殘酒,留給自己一場宿醉;且將一簾心事掛上月梢,托付明日曦光,看他怎生結(jié)局!
所有的興觀群怨、愛恨癡貪旋將歸于無痕,遁走夜色。且讓我等待,等待著,一切的一切,都將在天亮之前有個了斷!
她最終選擇了將心事擱淺,由黎明將它打開。筆墨未落,一切尚屬未知。
“東方須臾高知之”,等到天亮,等到天亮,再做個決斷!
這是她對自己的許諾,也是對這段戀情無盡希冀的收梢。何去何從,無限留白。這首詩的藝術(shù)高度和魅力就在于言盡意無窮。千般悵然,萬般割舍,意在言外。
合上泛黃的書頁,遠(yuǎn)遠(yuǎn)一聲隔著夜色的輕嘆。
三、秋風(fēng)詞
《有所思》的篇章終結(jié)了,《有所思》的故事仍在繼續(xù)。
最早接觸《有所思》,并不是這首樂府,而是李白的《秋風(fēng)詞》?!队兴肌返墓~曲,配的便是這首《秋風(fēng)詞》:
秋風(fēng)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
琴韻聲聲,悲切陡轉(zhuǎn)。滿懷愁緒,似續(xù)還斷。
乍聽時直覺得音韻蕭索,無限凄涼。直到后來這首古詞成了郭襄的心弦后,才發(fā)覺這看似悲切的哀婉語中,竟也有如此空茫大氣的境界在。
手撫素弦,堪為知音?;ㄩ_花落,月圓月缺。
破繭成蝶般,冷暖人生在指尖寂寂流淌。
在一個清風(fēng)朗月的夜間,郭襄與他相遇。美麗的邂逅,錯誤的開端。
彼時,他已做了十六年蕩子,伊人杳然,心字成灰。她卻還是情竇初開的少女,風(fēng)陵夜話是她第一次和一個崇拜心儀的男子面對孤燈,促膝談心。
楊過本無心,可在她水潤清澈的眸中,也成了有心。一次初逢,在她心里,即定百年。
兩人不期而遇,如此邂逅,注定無果。兩人相見,便是個驚世艷絕的錯誤!
可錯的不是她,是時間。時間帶她來晚了,晚了十六年。僅僅十六年,卻是永久的錯身。時間殘酷到,連給她一點改寫的機會也沒有。
避不開,逃不脫,那命運的手掌,無限覆翻。也許金先生讓她終老一生,也是對她的憐愛。瀟灑率真如斯,俗氣的大團(tuán)圓結(jié)局,配她不上。
最后,我們只得在一個慘淡的秋日,在華山之巔,迎來一個如此的收梢: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dāng)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闭f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雕并肩下山。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fēng)吹葉,樹巔烏鴉呀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正是:
“秋風(fēng)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p>
這是全書的結(jié)局,也是楊過與小龍女的結(jié)局,卻不是郭襄的結(jié)局。
《神雕俠侶》本是一部情書,以郭襄的“淚珠奪眶而出”作為終結(jié)。凄寂的《秋風(fēng)詞》,在夜風(fēng)中隨著郭襄的淚珠,一同飄散。
一見楊過誤終身啊,年華的交錯,她注定是最后一個犧牲品。這般殘酷這般美麗,她再也沒有任何機會了。只覺一陣?yán)湟庖u上心頭,蒼涼得在夜色中一陣震顫。
你去吧,去追尋屬于你們的地老。可要答應(yīng),答應(yīng)給我一片天荒,讓我獨自去守,一個人孤獨地守,直到將它守候成生命中最美的風(fēng)景。
這是你此生此世,唯一能夠允諾給我的,信念。
郭襄在披荊斬棘尋尋覓覓的二十二年風(fēng)塵中,終于了悟。騎青驢,入峨眉,她將甩不脫放不下的紅塵紛擾都拋在了身后。
人間有路且獨行,歷史留與后人說。從此,她有了另一個名號、另一種身份,橫絕天下。
人稱她:峨眉開山祖師。
穿越彼此的年華,停放自己的執(zhí)念。無所為無所不為,人們喚那:頓悟。
曵一地的積年風(fēng)霜,抖一蓑江湖煙雨,再回眸,已是百年身。
塵埃落定。
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