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想念您的打

滋潤教師心靈的情感美文 作者:張在軍


閻連科

我的父親有15年沒和我說過一句話了,埋他的那堆黃土前的柳樹都已經(jīng)很粗了。不知道他這15年想我沒有,想他的兒女和我的母親沒有,倘若想了,又都想些啥。可是我,卻總是想念我的父親,想起我小時候父親對我的訓(xùn)罵和痛打。好像,我每每想起父親,都是從他對我的痛打開始的。

能記到的,第一次痛打是我七八歲的當(dāng)兒,讀小學(xué)時。學(xué)校在鎮(zhèn)上的一座老廟里。距家二里路,或許二里多一些,那時候每年的春節(jié)前,父親都千方百計存下幾塊錢,把這幾塊錢全都換成一沓兒簇新的一毛的角票兒,放在他睡的枕頭的葦席下,待大年初一那天,再一人一張地發(fā)給他的兒女,侄男侄女和在正月十五前走親戚的孩娃們??墒悄且荒?,父親要給大家發(fā)錢時,那幾十張一毛的角票兒卻沒有了。那一年,我很早就發(fā)現(xiàn)那葦席下藏有新的票兒。那一年,我還發(fā)現(xiàn)在我上學(xué)的路上,我的一個遠(yuǎn)門的姨夫賣的芝麻燒餅也同樣是一個一毛錢。我上學(xué)時總是從那席下偷偷地抽一張,在路上買一個燒餅吃。偶爾膽大,抽上兩張,放學(xué)時再買一個燒餅吃。那一年從初一到初五,父親沒有打我,到了初六,父親問我偷錢沒,我說沒有。父親讓我跪下了,又問我偷沒有,我說沒有,父親在我臉上打了一耳光。再問我偷沒有,我仍說沒有,父親又朝我臉上打了一耳光。

記不得父親總共打了我多少耳光,只記得父親直打到我說是我偷了他才歇手的。記得我的臉又熱又痛實在不能忍了,我才說那錢確是我偷的。說我偷了全都買燒餅吃去了。然后,父親就不再說啥了,把他的頭扭到一邊去了。

我不知道他扭到一邊干啥,不看我,也不看我哥和姐姐們。

第二次,仍是在我10歲前,我和幾個同學(xué)到人家地里偷黃瓜。僅僅因為偷黃瓜,父親也許不會打我的,至少不會那樣痛打我。主要是因為我們偷了黃瓜,其中還有人偷了人家菜園中那一季賣黃瓜的錢。人家挨個兒地找到我們每一個人的家里去,說吃了黃瓜就算了,可那一季黃瓜錢是人家一年的口糧哩。父親也許認(rèn)定那錢是我偷的,畢竟我有前科,待人家走了后,父親把大門關(guān)上,讓我跪在院落的一塊石板地上,先噼里啪啦把我打一頓,才問我偷了人家的錢沒有。因為我真的沒偷,我就說我真的沒偷,父親就又噼里啪啦地朝我臉上打,直打得他沒有力氣,氣喘吁吁了,才坐下直盯盯地望著我。

那一次我的臉腫了,腫得跟犁虛的土地一個模樣。因為心里委屈,夜飯沒有吃,我便早早地上了床。上床也就睡著了,睡到半夜父親把我搖醒,好像是求我一樣問:“你真的沒拿人家的錢?”我朝父親點了一下頭。然后父親就拿手在我臉上輕輕摸了摸,又把臉扭到一邊去,看著窗外,看了一會兒他就出去了。他坐在院落里,孤零零地坐在我跪過的石板地上的一張凳子上,望著天空,讓夜露潮潤著,直到我又睡了一覺起床小解,父親還在那兒靜坐著。

那時候,我不知道父親坐在那兒想了啥,30年過去了,我還是不知道父親到底想了啥呢。

第三次,父親是最最應(yīng)該打我的,應(yīng)該把我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的,可是父親沒打我,我沒有讓父親痛打我。那時我已經(jīng)超過10歲了,到公社大院去玩耍,看見一個裝在精美鋁盒里的刮臉刀,我便把手從窗縫里伸進(jìn)去,把那刮臉刀連盒拿出來,回去對我父親說,我在路上拾了一個刮臉刀。父親問:“在哪兒?”我說:“就在公社大院的門口?!?/p>

父親不是一個刨根問底的人,我也不是一個高尚純潔的人。后來,那個刮臉刀父親就長長久久地用將下來了。每隔三朝兩日,我看見父親對著刮臉刀里的小鏡刮臉時,心里就特別溫暖和舒展,好像那是我買給父親的。

我不知道為啥,我從來沒有為那一次真正的偷竊后悔過,從來沒有設(shè)想那個被偷了的國家干部是什么模樣兒。直到十余年后,我當(dāng)兵回家休假時,看見病中的父親還在用著那個刮臉刀刮臉,心里才有一絲說不清的酸楚升上來,我對父親說:“這刮臉刀你用了十多年,下次回來我給你捎一個新的吧?!备赣H說:“不用,還好哩,結(jié)實哩,我死了這刀架也還用不壞?!?/p>

聽到這兒,我有點想掉淚,我把臉扭到了一邊去。

我把臉扭到一邊去,竟那么巧地看見我家墻上糊的舊《河南日報》上,刊載著1981年第2期《百花園》雜志的目錄。那期目錄上有我的一篇小說,題目叫《領(lǐng)補助金的女人》。然后,我就告訴父親說,我的小說發(fā)表了,還是頭題呢,家里墻上糊的報紙上面,正有目錄和我的名字呢。父親便把刮了一半的臉扭過來,望著我的手在報紙上指的那一點。

兩年多后,我的父親病故了,回家安葬完了父親,收拾他用過的東西時,我看見那個鋁盒刮臉刀靜靜地放在我家的窗臺上。鋁盒在锃光發(fā)亮地閃耀著,而窗臺斜對面的墻上,那登了《百花園》目錄的我的名字下和我的名字上,卻被許多的手指點按出了很大一團黑色的污漬兒,差不多連“閻連科”三個字都不太明顯了。

算到現(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離開我15年了。在這15年里,我不停地寫小說,不停地想念我的父親。而每次想念我的父親,都是從他對我的痛打開始的。我沒想到,活到今天,父親對我的痛打竟使我那樣感到安慰和幸福。

可惜的是,父親最最該痛打、暴打我的一次,卻被我遮掩過去了。至今我沒有為那次偷盜懊悔過,只是覺得,父親要能對我痛打上三次、四次就好了,覺得父親如果今天還能如往日一樣打我罵我就好了。

今年我出差回家,正趕上給父親上墳,站在父親的墳前拉著墳前泛青的柳枝,想父親如果能手持柳枝從墳里出來打我該有多好喲,那是多么慰心的生活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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