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起來的鬼王,很快被大雨壓倒地上。他在土里睡了快五十年,今日才被帕吵起來。他有骨質(zhì)疏松癥之類的病,筋骨也沒扣緊,不太會站了。待鬼王站了起來,帕用下堂腿劈倒,不斷重復(fù)。鬼王硬氣,每次跌倒,都繃骨站起來,老以為是被一陣風(fēng)刮倒,還從土里摸出一把毛瑟槍拄起身子。直到他發(fā)現(xiàn)是有人故意打他,于是從身上抽出一根發(fā)簪,刺穿手掌,把自己釘上樹干。他堅持不倒落。鬼王穿著襤褸的短衫夏襟,腳蹬草鞋,披著一頭長發(fā),骯臟極了,就像圖畫中描寫的清國奴一樣。帕看過的、殺過的鬼可多了,那些咒罵他、欺負(fù)他的人死后,變成的鬼魂全被他虐殺,提早去見閻王爺。鬼王的可怕之處是一雙瞎眼,眼窟黑幽,只要他專心看人,眼窟會像鏡子一樣,反射他人的多心。帕因多看一眼而猜疑起來,因為那個鏡子里面暴露出自己被人看衰、看悲、看不起的恐懼,即使鬼王什么都沒看到。
“巴嘎?!迸料扔萌照Z罵他笨蛋,再罵,“你是目睽(瞎眼)鬼?!?
“寇賊,去死吧!”鬼王一個巴掌呼去。帕用手臂擋下,才發(fā)現(xiàn)這是聲東擊西的招式,另一頰已吃滿了痛。對鬼王而言,打賊要打雙邊,左右開弓才是,抽出釘在樹干上的手打去。帕覺得有趣了,第一次遇到能跟他作對的鬼,決定饒他一命,但基于以牙還牙的原則,先重踹一腳。鬼王被打成腦震蕩,退到嬰兒時期的記憶與爬行,該忘的都忘了,忘不了的是每天提起精神去打仗。
此后的每夜,鬼王從大炮爬出來,摸索附近的一草一木,慢慢拓展記憶的領(lǐng)域。天亮之前,他用發(fā)簪把爬過的土地畫成圈,背熟草木的位置。簪子一插,鬼王在雞鳴第二回的變天之際,爬回大炮睡覺。每到夜里,趁劉金福熟睡,帕順小徑來到墳堆,坐在大石碑上看鬼王醒來往外爬。到了第七天,是頭七之日,鬼王要向閻王爺報到了。帕有點不舍,畢竟這鬼蠻耐玩。這夜鬼王又從大炮出來,爬到插簪的所在,一寸寸摸索下去,摸索到一座新墳,從里頭拉出一只爬滿白蛆與白蟻的新鬼。鬼王吸入雄蟻翅膀,呼吸急促。帕真難過他要死了。不料,塞在鬼王喉嚨的蟻翅成了聲帶,他顫巍巍地豎起腳,大吼起來。帕以為鬼王罵他,跳下大石碑,來到鬼王旁邊,要用拳頭劈碎他。結(jié)果沒劈中,帕只覺胸口一陣風(fēng),反而被蹦起來的鬼王用虎口鎖住喉嚨,被逼得狼狽。帕利落地斬斷鬼王的手,鬼王又爬上帕的肩頭,用另一手扼他的脖子。帕跳個三尺高,以背部重落地,壓制鬼王,扯碎那只鬼手。鬼王沒了雙手,改用雙腳鉗住帕的腰。帕大聲吼,不只把那雙腳扯碎,連鬼王的肚子都撕裂成洞,肝腸掛了出來。帕勝了,但當(dāng)他站起身時,全身冒出一泡透涼的冷澀,腦門鼓起雞皮疙瘩。因為鬼王還沒死,不認(rèn)輸,用嘴狠咬他的背。帕怎樣都扯不開、壓不碎,他翻臉發(fā)狂,像狗甩水般把鬼王的內(nèi)臟從傷口甩光光。這下好了,干扁的鬼王咬著帕的背成了影子,永遠(yuǎn)黏住不放。帕走回大石碑,一屁股坐下,手指頭摳著上頭的文字,等陽光出來曬死身后的鬼王。到了卯時,冬陽就要溜出山頭了。這時鬼王復(fù)生了,失去的手腳筋骨像竹筍一樣快速冒出來,內(nèi)臟咕嚕膨脹,發(fā)出窸窣聲。帕突然覺得活活曬死鬼王很無趣,再多玩幾天更好,連忙找個撿過骨的墳,把自己埋進(jìn)去,靠一根竹管對外呼吸。日頭出來了,墳場好亮,在又深又重的土里,穿透的光像星星,蚯蚓、馬陸、蟑螂游過帕的身邊。帕感到自己無盡地下沉,身體越來越熱,靈魂就快降到地獄時,鬼王說:“我是不是死了,是個鬼?”帕覺得死都死了,還鬼話這么多,始終沉默不回應(yīng)。鬼王得不到回答,大笑起來,眼眶都是淚,他最后松開手腳,繼續(xù)沉睡下去,發(fā)出的鼾聲如水泡一樣咕嚕嚕地往上冒。帕乘著泡泡浮起,推開泥土回到人世間,陽光刺眼得好恐怖。他大步上山,要去做工了。
一種名為“奉公”的義務(wù)勞動早在鬼中佐來時展開,村人騰出半日工,用以回報皇恩。小孩子割馬草、挖炮陣地,或者種制造飛機潤滑油的蓖麻,或種制造瘧疾藥的金雞納樹。成人拿著畚箕、鋤頭劈山,砍掉樹木,一路前進(jìn)到了目的地后,放火燒山。在那山頂上,他們效法愚公移山的精神,把山頂?shù)耐镣诘簦钊肷焦?,每天有?shù)百位原住民和漢人干活。像帕這樣地大力士,耐勞又耐撞,能把上噸的大石翻下谷,把大樹根從土里像魚刺一樣很快地拔出來,一次挑八擔(dān)土,所以肩頭老是騎著四根老擔(dān)竿。但是他的用途不只如此,連玩游戲也耐人觀看。
有一回休息,帕和小孩子玩起“紅白對抗”的游戲,兩邊分組,拔下對方的基地旗才贏。帕以一人為組對抗三十個孩子。孩子站在石頭圍成的城墻外,用小石丟中里頭的紅旗就勝。但是,帕用棒子把野球打出去,還能打中飛鳥。鬼中佐騎馬路過,告訴帕,打仗要積極,不是拿球棒打鳥,要他反攻。帕點頭,對其他孩子說他要反攻了,回去守吧!小孩們趕快跑回去守城,人拉人圍成籬笆,做疊羅漢鎮(zhèn)守隊旗。帕從東邊高喊:“我——來——了——”人卻從西邊切入,很快拔走敵旗,完全是腳底生風(fēng),來去無蹤。鬼中佐驚訝得很,發(fā)訊給對面山頭的高炮兵,命他們在一棵高樹上掛白旗,然后要這邊的山炮士兵和帕較量,看是炮彈先打中白旗,還是帕先搶到,贏的論功行賞。一聲令下,山炮轉(zhuǎn)向調(diào)校,一發(fā)打中對山腰,回音在山谷間轟隆響,鳥飛了起來。第二發(fā)過高,第三發(fā)完全命中,目標(biāo)物粉屑高飛,陷出數(shù)尺深的凹穴。士兵激情歡呼,回音還沒從對面?zhèn)骰貋恚辆桶寻肟醚值臉淇噶嘶貋?,上頭的白旗還在燃燒,要不是以為樹都要帶回,哪會這么慢。孩子們圍上去歡呼。帕張開手,露出四只喳喳叫的雛鳥,那是從那棵樹上拿下的。但這回帕也嚇到了。他體悟到鬼中佐好嚴(yán)肅,認(rèn)真起來會玩死人。
帕每個禮拜選三天和鬼中佐聚餐。日本菜幾乎是涼的,只有味噌湯不是。用完膳,他們坐在走廊的檜木地板上,敞開門,面對山,山風(fēng)割面,冬天更要面對這種飛來飛去的風(fēng)刀子。但這對鬼中佐而言是乘涼,頗能享受。他出身自寒冷的滿洲,是日俄戰(zhàn)火中的孤兒。在某個深夜,日軍受到沙皇哥薩克騎兵隊偷襲,越接近天亮情況越糟。有人從獸棚抓來一只母鹿,剖開肚子,把當(dāng)時半歲大的鬼中佐縫入,只露出頭呼吸。母鹿撒腿逃出了敵陣,在山里吃喝拉撒和交配。小鬼中佐餓了,吸吮鹿奶,渴了喝鹿尿或雪塊,無聊時對風(fēng)聲、母鹿或跑過的動物說話。他長得夠大時,母鹿受不了,內(nèi)臟和子宮爆炸了,小鬼中佐和弟妹(那只鹿另懷了兩只胎)出世了。他手爬并用,趴在鹿媽媽身邊發(fā)出悲鳴的獸語,想躲回攢滿人糞的鹿肚。第三天,哭聲驚擾了巡哨的日軍曹長,循聲找到小獸人。曹長當(dāng)時看到小鬼中佐時,他正把頭埋進(jìn)母鹿的頸部,一邊吃鹿肉,一邊愛撫母鹿。小鬼中佐被認(rèn)定是鹿孩子,由當(dāng)時的總指揮乃木希典大將親見,授姓“鹿野”,另由陸軍參謀長兒玉源太郎授名為“武雄”。小鬼中佐回到日本關(guān)東受教,長大后讀陸校成為軍官,幾年后派往中國作戰(zhàn)。在上海的某次戰(zhàn)爭中,他們包圍一群死守大樓的官兵,雙方撒火網(wǎng),密集的槍彈在空中撞出火光,黑夜變得像白天。一位中國兵把炸彈和子彈吃下肚,直到血液變黑粉,抱滿手榴彈,從樓頂跳下引爆,五臟六腑炸得到處都是。鬼中佐被炸傷腦袋,傷重退出第一線,來到臺灣帶兵。
鬼中佐對帕說了自己的這些身世,很短,卻像槍聲一樣嚇著了帕。大部分時候,鬼中佐談的都是政治,那才是談不完的。他對帕說,大和民族進(jìn)入支那,帶有光榮的使命,就是要讓支那興盛起來。支那的榮富向來靠外族壯大,前往在蒙古和滿洲人的統(tǒng)治下其文化和武功最盛,現(xiàn)在由優(yōu)秀的大和民族管理,才能再提升。蔣介石不行的,他的貪污和自大,把支那搞得破敗。如果把支那、高麗、越南、菲律賓等國家一起結(jié)合,建立共榮圈,由日本統(tǒng)馭成富強世界,能一起面對西方世界的挑戰(zhàn)。鬼中佐的話,讓帕的血液沸騰了。
閑談中,茶已泡好,由女侍端到帕跟前。茶碗很特別,是內(nèi)地大萱地區(qū)出產(chǎn)的“美濃窯”,一種仿制的志野茶碗,樣子像是捏壞的竹筒。白釉中透出紅霞與鐵焦色,布滿釉孔。帕覺得要用這種小茶杯喝水,根本喝不滿胃,他這種粗人只配用茶壺對嘴,或匏勺喝水。他要鬼中佐先喝,怕出洋相。鬼中佐倒要帕先喝。帕點頭稱是,一手撈碗腹,拇指扣在碗里,就是往嘴里潑茶。鬼中佐看了大笑,說他喝茶像快渴死的鯉魚。帕也笑,把茶湯都笑出,用袖子抹去。鬼中佐也顧不得那套娘娘腔的茶藝,拿碗就喝,一派沙場風(fēng)范。末了,他從柜里拿出一些茶碗哪個好,攤了一排,要帕選幾個回家。帕哪懂那些像餐后沒把油膩洗凈的小碗,只覺得各個古樸怪異,裝湯嫌小,喝茶嫌秀氣。不過他拗不過鬼中佐好意,隨意選了一個老碗,是青白釉的碗體,浥白中略泛天青。帕在手中掂了幾下,粗估這斤兩不足前頭的,而且碗緣沒上釉,有點臟,又有開片的裂紋,以為爛貨一個,選這也不讓鬼中佐吃虧?!澳鞘蔷暗骆?zhèn)瓷碗,從中國帶來的戰(zhàn)利品?!惫碇凶舴Q贊帕有眼光,識貨。帕聽得半懂不懂的,管他是褒是貶,是罵是疼,來勁地猛點頭稱“嗨(是)”,他認(rèn)為日本人都是這樣響應(yīng),先學(xué)起來就對了。
庭院的緋寒櫻開花了,是疏淡的單朵,又丑又孤,更遠(yuǎn)的李花、桃花卻不顧性命地開。鬼中佐對帕說:這里的櫻花老是拖拖拉拉地開,謝得也不干不脆。你一定要去內(nèi)地看,那兒的垂櫻像神靈的哀愁,能瞬間把血肉盛開成花海,瞬間又決絕地落成雪花,這才有生命,才是武士精神。而且櫻花火光四射,晚上亮得不用打燈,落花還能燙死人、壓死人。每當(dāng)他站在櫻火下,都會忍不住往上爬進(jìn)花海里,趴在樹干上感受那種溫暖無比、仿佛回到鹿肚里的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