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牛窩的末班車是在晚上八點發(fā)出,隔早七點入站的首班卻常常帶來壞消息。早上安靜得很,輕便車載送糖膏、稻米等物品,車夫傾力推動,呼喊聲膨脹四周,在山壁間有節(jié)奏地回蕩。稍遠處,黃牛在蔗房拖動碾輪榨白甘蔗,不時哞哞叫,不時磨嘴反芻。蔗汁熬成糖膏,煙囪冒出香甜的白煙,往南盤旋、繚繞與消失,五公里外都能嗅出令人骨頭酥爛的甜味?;疖嚤桓收嵛兑齺?,沿途打落各種花樹,特別在轉(zhuǎn)角處,紫苦楝、白桐花、綠烏桕花落滿地。那些報紙就貼在火車旁,容易被樹枝打爛或染上碎花的顏色,甚至沒黏好飛走。當火車鳴笛進站,不少人趕去看。破報紙總是不完整,但完整的消息會來自最遠的南太平洋戰(zhàn)場,變化多端的戰(zhàn)況得用陌生的古漢詞才夠形容。有天,頭條有詭異的“玉碎”兩字,人們有種壞預感,看完新聞便知道了:在名為阿圖島之地的數(shù)千位皇軍遭美軍逆襲,寧死不屈,在短短幾天內(nèi)體驗了極限沸騰的憤怒、無助、吼叫、痛苦,連噴出的血液及淚水都澆熄不了,全數(shù)陣亡。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人全死了叫“玉碎”。村人開始擔心起自己下南洋的子弟兵。
有幾回,帕和一些人徹夜坐在站內(nèi)的長椅上等戰(zhàn)報。時鐘滴滴答答響,在大廳寂寞回蕩,像戰(zhàn)場的士兵走過長路回鄉(xiāng)報信。陽光從窗隙落下來,火車轟隆到站,報紙因沾了露水而黏糊,更夾雜血味的消息:塔拉瓦島、馬肯島守軍被殲滅。玉碎、玉碎、還是玉碎。年輕人唱起悲傷的歌曲:“海行兮,化成水中的國魂;走向群山,化作草掩的鬼雄,一切為天皇成仁取義?!钡谌斡袼橄鱽?,帕割破手指頭寫血書,照著報紙上鼓勵從軍的言詞抄幾句,要上呈鬼中佐。可能是水喝太多而血較稀,下手就暈開,還寫一堆錯字,涂涂抹抹太多了,最后氣得干脆在白布上涂出了日丸旗。旁人被那種豪壯的繪圖激得直呼大和魂,讓帕感到自己真行。一呼百諾,不少年輕人卷袖子模仿,也忍痛失血畫國旗,并真情寫血書,表明不要待在后方,愿到前線擊斃被他們痛罵為“鬼畜”的英美聯(lián)軍。四十八封志愿書送到鬼中佐辦公室。體格夠的都進練兵場報到,帕什么都有,只有年紀不夠。他站在鬼中佐家門前三天,不愿離去,表達抗議。第四天,鬼中佐再也無法用年紀不足為由勸退,靜靜說:“千拔,你是我的兒子,而且練兵場需要你,需要能號召的班長?!?
太多士兵入伍,首班車得加掛車廂,速度變慢,得誤點到九點才進站。等不及報紙的人,跑到五公里外等消息。九點將到,遠遠傳來雄壯的軍歌,一百位年輕人在三公里外的火車上高唱。車站這頭的人也唱和,等兩股歌聲交蕩時,帕會舉起廣場上半噸重的石頭,朝地上摔出巨響,向車上的人證明這玩意不是吃素的,而他也是。他喊:“我是軍曹鹿野千拔,你們的教育班長。新兵注意,滾下車集合?!睕]有不歡呼、不服從的,年輕人排隊進入練兵場,學習真前進、吃假飯,練習刺槍術(shù)、打靶和進行無盡的體能訓練。
等到六個月后,他們有了帕的萬分之一厲害,坐上晚間的火車離開。送行時,車站涌入無數(shù)歡送的人群,數(shù)百位士兵坐上五節(jié)車廂,朝左欣賞舞臺上的俳優(yōu)演出。話劇時間到了,舞臺掛上繪有新高山(玉山)的布幕,旁邊分別插上幾株的桃花。桃樹時稱“櫻桃”,歸順為櫻花的嫡系,老人則譏笑為“皇民樹”。話劇開始,一只“山猴”穿武士裝,手拿武士刀,腳蹬木屐,頭箍一條有日丸旗的白布條,輕盈地跳上跳下。臺下的孩子激動鼓掌,大喊“孫悟空來了”。又上來了一只“野豬”,穿相撲手的丁字褲,鼻孔拱開,走路大外八,大手揮出銀亮的鹽粒,不時朝觀眾祈福?!柏i八戒加油?!焙⒆觽兇蠛?。最后上來只穿破襖的“黑水?!?。孩子大喊:“嘿,支那大憨牛?!彼持豢诖箦伜鸵话哑苽?,腳著草鞋,頭頂斗笠,說笨就笨到蒼蠅黏滿臉還說是芝麻了。孩子趕快發(fā)出噓聲,大喊:“支那兵,滾回去?!比粍游锵嘁?,吵得兇鬧,只好冤家相打,差點拔掉對方鼻子?!耙芭!惫Ψ虿?,但耐摔、耐撞,打不死,最后由“山猴”和“野豬”聯(lián)手打敗。這出戲叫《西游記之大戰(zhàn)牛魔王》。最后,來了位穿紅衣、踩短高蹺的俳優(yōu),他鼻大眼大,皮膚在路燈下慘白嚇人。他們不知道他是西游記里的誰,卻懂得拿石頭丟,直罵:“鬼畜美英,鬼畜?!边@戲碼叫《西游記之大戰(zhàn)紅孩兒》,還等不到“孫悟空”、“豬八戒”上場,戲臺就丟來的石頭壓垮了,第二天得重建。戲演完,帕從恩主公廟的舊簽筒抽出一根簽棒,報出上頭的軍曲名,通常都是《海軍進行曲》之類的雄渾曲。觀眾唱軍歌歡送,大力地搖動日丸旗。遠行的士兵很激動。
那時節(jié),地牢已經(jīng)移到路燈正下方,天窗被進站的火車遮住,熱氣、炭屎渣和澎湃的汽爐運轉(zhuǎn)聲掉下來,只有劉金福這種對理念執(zhí)著得近乎著魔的人才能活在這些鋼鐵的嗚咽聲中,且培養(yǎng)情趣。他原本抗拒這種日本怪機械,但越要遺忘,腦海反而全落入那種影子?;疠嗆?,比夢還要頑強地占據(jù)了他。于是他接受它,并想象車聲的美妙。他想象,運轉(zhuǎn)聲像春雨,酥潤地落下,森林撐起的地平線微微發(fā)光,每片葉子承受了雨滴,大地慢慢濕了。再仔細聽,又像一種時間離去的愁響,摻點毒,聽多了還戒不掉,他咬牙握拳,咒罵自己,怎么會沉迷這四腳仔的玩意,甚至撞墻好讓腦中的魅音流出來。最后劉金福用九鏨葉塞住耳朵,安靜多了,但玄妙的機械會勾引他看。他安慰自己,一天只看一次,但是看完一次得花上一天在想。從此他邊罵邊看。車盤下拴了大小不一的齒輪,尖齒互相嵌咬,利落得很,精密度不下于兩座小人國的士兵在殊死決戰(zhàn)。齒輪能儲存記憶,把車頭的速度和轉(zhuǎn)度暫存,依序傳到后頭的每節(jié)車廂,整班車能安全運轉(zhuǎn),正是這成就了無軌火車的奧秘。趁火車進站,一些打死也不說日語的老人朝車底丟九鏨種,整把地拋,不少種子由于彈得高而掉入齒盤。劉金??吹椒N子從這大鐵盤遞到另一個小鐵盤,又從小鐵盤跑到鉸軸,大叫,好,干得好呀!那些平日看得人眼花的火車腸子,什么都能消化。但是堅硬的種子會害火車胃潰瘍的。有一次,種子卡在齒輪,齒片鉸裂了,火車鬧肚疼,車廂在離站后的第一個轉(zhuǎn)彎“脫路”。從此驛夫在發(fā)車前,都要仰趴車底,舉火把照,在齒輪和潤滑油構(gòu)成的經(jīng)絡(luò)中找種子,直到放出訓練過的松鼠巡邏,才叼出那壞東西。時日一久,九鏨籽在牢邊發(fā)芽,比火苗躥得都快,劉金福要摘除惱死人的樹枝,才看得到火車底。在送行歌聲的高亢處,民眾高揮的日丸旗遮去了燈光,劉金福只看見地面全是透下的大紅光,染了血似的。火車離開不久,天窗透亮了,他看到一盞刺眼的路燈,把地牢照滿。
這時帕扛著小房子和助手坂井來了,伴劉金福入眠。坂井拿掃把,揮打空中飛的蟲子,抱怨臺灣的蚊子和雜草多如牛屎,人遲早生瘧疾。“七灶桑,試試看樟樹葉。”坂井從口袋拿出一把葉子,對劉金福說:“對付蚊子最有效?!?
“七灶?那是什么?”帕從小屋子探頭。
酒蟲上腦的坂井賣個關(guān)子,拿出一瓶燙過的清酒,得到帕的允許后,打開瓶蓋喝。又從口袋里掏出幾個紅柿子,一口燒酒、一口紅柿,還說本島人(臺灣人)教他這樣吃會很爽,冷風吹不死,冷水潑更勇。
帕看得直夸:“爽爽食,煞煞(快快)死,不怕冷風吹。”帕用客語說,反正內(nèi)地人不信這套。但是,坂井聽到“死”字了,原本大聲啜軟紅柿,嚇得柿肉從鼻孔噴出來,像爛尸肉。帕見狀,真是哭笑不得,便大聲說,我是問七灶是什么,你不是要說嗎?
坂井聽到主子有求了,自然喝口酒,來一段家鄉(xiāng)的“最上川”情歌,氣氛暖了,把情感綻放了。末了,又喝口酒,罵太棒了,才說:“七灶是我家鄉(xiāng)的怪樹呢,夏天開白花,秋天結(jié)紅果。那樹真硬,鹿野殿,可比你的骨頭還硬,你不相信?它得用七個灶的大火燒才能燒著,才叫‘七灶’。有錢人的房子、神廟的鳥居都會用七灶蓋,雷也打不壞呀!這么硬的樹要做木炭,得花一百零一天燒,才能成炭。奇怪的是,這木炭是白色,剛開始時起火很難,一旦著火了又能燒上七天七夜。這怪木頭,倒是跟歐吉桑的精神很配,對吧!”說罷,又是半口燒酒配上半口柿肉,發(fā)出吸拉面那種“刷刷”的聲音。他最后臉像被人踩爆殼的蝸牛,五官迷離,喉鼻發(fā)鼾,倒下去睡個天亮再說。
坂井的鄉(xiāng)音濃,清濁音黏一塊。帕半懂半猜,知道個大概后便打開小木屋的底板,對下頭說:“有人講你是灶神,硬頸又火氣大,極見笑?!?
劉金福臭罵著,拿泥團丟,直到手酸才睡覺。帕與坂井也睡了。路燈還在亮,燈光透過小木屋滲到更深的地牢,九鏨籽發(fā)芽了,發(fā)出燒開水一樣的聲音,咕嚕嚕的、嘩啦啦的,整夜鬧不停。隔日清晨,枝椏舉起了小木屋,在風中輕晃,紅嘴黑鵯也躲在枝間叫得勤。來車站早市交易的人看到那座房子,發(fā)出了贊嘆,說那是一艘沉入水草間還能行的小船。帕這時再也受不了暈船之苦,頭殼痛得快爆了,用毛巾緊緊纏住才能撐下去。天一亮,他從窗子探頭嘔吐,吐舒服后趕快把房子背離開。坂井還在屋內(nèi)睡死,從這頭滾到那尾都醒不了,鼾聲還有家鄉(xiāng)船歌的節(jié)奏。等到太陽出來,晨曦點亮驛站,驛夫過來砍了牢邊的小森林,總是看到樹枝托著一座空房子的雛形,露水閃閃,像是在夢中遇見的。聽人說那是王船殼,驛夫膜拜一番,甚至避開巡察在暗處偷燒把香,祈求瘟神的寬容,才忍心砍掉小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