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少年的夢里只有坦克(4)

殺鬼 作者:甘耀明


這種苦日子,學(xué)徒兵快受不了,偷派幾人趁夜到河邊,跳下水,攀在帕隨水旋轉(zhuǎn)的身體上,說:

“隊長,你快起來救我們。”

“自己靠自己去吧!”帕睜眼回答后,又閉上雙目。

十位學(xué)徒兵怎么拖,那根木頭就是不肯上岸,只好坐在岸邊大哭,哭到天亮才走。老兵知道他們找帕解圍,半夜把學(xué)徒兵叫起來,大罵這些萬年二等兵想報復(fù)呀!沒有槍桿高,倒比槍硬,不滿意的可以拔下肩章單挑。當(dāng)?shù)诹惶魬?zhàn)失敗的白虎隊員被踹得屁股開花后,被迫觀看的近百位學(xué)徒兵忽然計劃性地逃了,一分鐘后,又從四面八方?jīng)_回,把墓碑抱在胸前,喝下哭淚當(dāng)力量,決絕地跟十位老兵同歸于盡。白虎隊的暴動開始了,到第二天都沒停,鬼中佐帶領(lǐng)憲兵隊沖上山抓人,他們聽到宿舍傳來悲傷的《荒城之月》歌聲,只能抬回快沒呼吸的老兵。凡是有人靠近,五位小肉彈一組,戴鋼盔、背墓碑,大喊“天皇萬載”地殺出來,成了一波波擋不下的失控潮水。鬼中佐承認(rèn)搞砸了,不是向?qū)W徒兵低頭,而是派憲兵隊把帕撈上岸來收拾殘局。帕裝死,把河當(dāng)眠床睡死,死也不起床。憲兵隊忙死了,用木棍趕十八條水牛去拉人,牛群反而被拖下河壩,水花大濺。這時節(jié),一位老阿婆到河邊洗尿桶,念了聲阿彌陀佛,便說那條水流尸黏在河壩里,拉不起來的,除非連人帶河給拔起來。她講完了,示范撈人的方法,丟了一片葉子權(quán)充是帕,用尿桶同時把河水與樹葉盛起便行了。憲兵懂了,去找來三十位警防團幫忙,把車站邊的消防木池倒干后,連人帶水把帕盛起來,靠水的浮力把他盛大地抬回練兵場。

“不判你軍法,你就回去帶兵吧!”鬼中佐說。

“不是。”帕再也忍不住地說話,語氣像是告解,“多桑,我那么努力當(dāng)個日本人,努力當(dāng)你的兒子。好的時候就是好,可是,為什么做錯事,我就變成清國奴,就是支那豬?難道再努力,我在你眼里還是永遠(yuǎn)成不了日本人?”

鬼中佐掉頭離開,當(dāng)他打開辦公室大門前,頭也不回地說:“千拔,回去吧!我懂了,你放心?!比缓蟠诶镱^三天不出來,極為沉默,送來的飯菜都堆在外頭腐爛了。

通往白虎隊兵舍的山路,咸豐草花開兩邊,花白了一地,迎風(fēng)輕顫。帕皮膚悶爛,頭頂著水草,發(fā)中蛙鳴蓋過喘息聲,眼皮浮腫到闔不上眼,看來像是向城隍爺告饒的衰鬼。新任的憲兵隊長像一塊擦亮的迎賓石,眼神兇煞,黑軍服的線紋清晰。他看到“泡爛的豆腐”走來,憑著柔道五段實力,早想跟這個傳說中的金太郎——日本傳說穿紅肚兜、拿斧鉞、騎著棕熊的大力神童——較量比劃。隊長把帕攔下,呈出一張早寫好、簽好名的軍令狀──不分軍階的私下比武,輸者任憑污辱。帕看著旁邊三十多位被憲兵逮捕的學(xué)徒兵,他們背墓碑、罰跪地上,想說些話,嘴唇卻腫得像香腸,眼神流露出說不盡的疲憊和求助。帕微笑,點頭答應(yīng),贏了,只要放了學(xué)徒兵就可。他顫抖的手拿著繪有印度卷紋和維多利亞浮雕的鋼筆,一時想不起簽?zāi)膫€名字,太累了,得用另一手幫忙扶持手腕才寫下小名“帕”。

比賽開始,隊長不脫衣,只摘下肩章,一旁鼓噪和緊張的氣氛幾乎勒死附近的雜草,風(fēng)也停止在樹梢呼嘯。隊長先按捺不住,蹲下身子,眼一尖,一個豹突,使勁要把帕過肩摔,竟然感覺兩腳空了。還用說,是帕抓起了隊長的領(lǐng)子往前走,他從頭到尾就沒注意對手,只注意森林中的小徑。終于可以通過了,便對學(xué)徒兵說:“你們是誰?”他不斷重復(fù)這句,從輕聲詢問到激烈的大吼,但眼神放得好遠(yuǎn)。

那些跪在地上嗷嗷叫,那些整個人癱地上,甚至被打到連呻吟都無法發(fā)出的學(xué)徒兵,慢慢從落單的回答到同一口吻,說出自己的答案。

“你們是誰?”帕嘶吼,聲震森林,好像要那些樹開口回答?!鞍谆㈥牎!睂W(xué)徒兵全都站起來吼,聲音震動整個森林,傳得好遠(yuǎn)。連坂井也站起來吼,還大膽地對一旁劣勢的憲兵調(diào)侃。

“丟掉支那劣性,你們是天皇陛下的赤子。走!給我抬起頭,挺起胸,回兵舍去?!迸链舐曋v完了,往森林走去。白虎隊彼此攙走,抹淚前行,腫脹的屁股像鴨子一樣搖搖擺擺,咸豐草也在風(fēng)中學(xué)他們搖擺呢!陽光下,山谷里,有好白好亮的花。

在山上的白虎隊兵舍,另一批被斷糧的學(xué)徒兵繼續(xù)跟包圍的憲兵對峙。他們餓得眼花,看有人影來,先發(fā)的五人先是吃下榻榻米的稻稈解饑,再背墓碑沖去和憲兵對抗。憲兵抓到就踹、打頭和過肩摔,再命令半蹲,要他們翹出瘦屁股,用棒子狠狠打。這是最嚴(yán)厲的海軍式制裁,凡再抵抗的立即槍斃。學(xué)徒兵的屁股頓時烏青,腫得拉不出屎。就在這時候,躲在兵舍的殘余隊員聽到遠(yuǎn)處傳來的呼吼:白虎隊、白虎隊……聲音激情,連去年被臺風(fēng)吹跛的樹都想站起來。然而那聲音,仿佛是臨死前的告白,不然怎會如此真情,令人聽了很激昂。他們決定沖出去會合。

不過這回來的不只有憲兵,還有帕。那可怕的鬼軍曹,他一手高舉著憲兵隊長,要圍守的憲警撤開。之后,帕把隊長掛在樹上,攤開雙手,把沖出來攻擊的學(xué)徒兵撈起,一邊像馬戲團的小丑拋球般在空中輪轉(zhuǎn),一邊走到兵舍前的小廣場。兩股白虎隊很快聚在一塊,又跌又爬又尖叫的,從原本喊的“萬載攻擊”化成“萬載歡迎”。他們把帕拋起來,手勁又嫩又激情,可比水花,自然把他丟個高。早被河水搞得疲憊不堪的帕在空中翻動,闔上眼說:“注意,我是軍曹鹿野千拔,現(xiàn)在開始又是你們的隊長。部隊聽令,起步走?!彼种卣票?,很快縱情地發(fā)出鼾聲,睡得不成人了。為了讓隊長睡下去,學(xué)徒兵輪流把帕不斷地高拋起來,直到帕五小時后自然醒。這之間他們爬過五座高山,在布滿星光、熒光的山路行軍唱歌,精力用不完似的。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