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新式火車,拖了一臺花車,爬往飛機場?;ㄜ囉煤谔茨敬蛟?,兩側(cè)鑲上皇室十六瓣菊紋,錯上金漆。車內(nèi)飄滿鮮花味,幾位十八歲的神風(fēng)特攻隊少年坐在彈簧皮椅上,臉上搽了淡妝,頸子系了絲綢方巾,一手?jǐn)R在窗上,失神地北望藍天。機場的零式戰(zhàn)機掛滿炸藥,只加了去程的汽油。喝完一杯圣酒,他們會從這啟航到太平洋,撞擊美國的航空母艦,肉體為圣戰(zhàn)死亡,靈魂歸靖國神社。這新式的火車叫“紫電”,有三個汽缸,而輪胎上有細釘增加摩擦,力量之大,村童稱之為“天霸王”。天霸王煙囪噴出的煤煙與昭和草的白絮絞成一股煙泉往上噴,染了煙塵的白絮又過重地落地。大白天變黑,車頭亮起大燈,拼命往機場爬,路太陡峭,三汽缸劈里啪啦地?fù)v,還是難拖動,得由兩百多位的村民幫助。帕傾斜身子,與十匹悍馬在前頭用粗繩拉火車,士兵與年壯的在車旁推,小孩則拿火把照亮路,他們唱起《大地的呼喚》助興。每當(dāng)車輪空轉(zhuǎn),白虎隊就用木棍插去,撒石子增加摩擦力。來到機場的最后大陡坡,天霸王下滑,巨輪把兩位村民的腿壓成肉醬。所有人都聽到那痛苦的呼叫,像錐子鉆人心,不過要是少數(shù)人放手救,大部分的人會遭殃,所以只能繼續(xù)干活了。
這時候,旁觀的劉金??吭跇渖?,一種濃烈的哀毀彌漫全身,他正想要用死亡為自己插翅膀,離開這世界,卻看到無數(shù)的親友還陷在地獄揮手。這是最大的折磨。他失聲痛哭,淚水洗掉身上的白絮,失去輕盈的力量,一寸寸下滑。九降風(fēng)吹來,把他的長發(fā)、寒毛和陰毛瞬間摘光,隨風(fēng)湮滅。一瞬間,慈悲使九鏨頭成了無毛人,他跪下祈饒:“天公伯呀!你不成青瞑了?我給你做牛做馬,你從今要保佑關(guān)牛窩,保佑臺灣人呀!”劉金福擰干淚、咬緊牙,拖著顫巍巍的步伐,走出森林,上前推天霸王,成為做工隊的一員。
臣服的劉金福被拔擢為瑞穗驛的“助役”,也就是副站長,這是大官位,站長只能內(nèi)地人做。他的工作輕松,結(jié)領(lǐng)帶,戴盤帽,手提信號燈,用最復(fù)雜的心情做最圣潔的工作──擦亮星星。他不反對這頭路,還有點喜歡上,唯一的要求是打赤腳,放褲管遮丑。每到傍晚上工前,日警準(zhǔn)他燒炷香。劉金福在車站后頭,雙膝一折,額頭觸地:“不肖子孫劉金福,腦筋腐朽了,在此向列祖列宗跪拜?!敝髮⑾沆牟逶诘厣?,去干活了。等他一走,巡警便把香炷踩熄,踢到崩崗下。車站廣場早就聚集了上百人屏息,眼珠不眨,就怕錯過擦星星的好戲。過不久,加掛副廂的引導(dǎo)機車先進站了,向后方打出通行燈號。八節(jié)的列車隨后翻過牛背崠下坡,剎車器猛響,耗出了一泡泡的火屎沫,滿出一道流滟的天河鐵道,恰似列車自天上踢跶來。村童捏住呼吸,不能歡呼,也按捺歡呼。天霸王隨后也要進站了,它的汽缸在遠處發(fā)出雷響,而頭燈這里撥、那里挑,像極了閃電,壯觀得很。不多久,被村童稱為“制云機”的天霸王爬上牛背崠,亮出額前直徑四呎的菊紋盾,那是與大和艦同屬的超級機關(guān),或皇室乘車“御召機”有此榮光。只見天霸王站上牛背崠,氣不喘、汗不灑,放一響笛聲,噴出十只飛鳥高的蒸汽,浮了朵大白云。它沖下坡時,剎車花火往后丟,像是拋出一款繡花的披肩,那碎飛的小光晶,惹得路旁的草木伸出影子瞧。但火花隨即被車旁灑水器噴出的水網(wǎng)抓熄,免得釀成火災(zāi)。孩子再也憋不住氣,連連喊萬載,歡呼并奮力地高跳,歡迎火車中的天霸王到了。這場面他們看了數(shù)十回,還會看上一百余回,每一次都像第一次看到時那么動人。
天霸王才靠站,有人在車邊靠上梯子。劉金??缟锨骜R仔,由帕背了一步步登上了車頂。他們經(jīng)過一位坐在沙包堆里的機關(guān)槍士兵,來到路燈下──那是世上最低的星星。劉金福用撣子拂去燈泡上的煤塵,從口袋抽出布絨,盛了電火球擦。那么輕,那么溫柔,光亮從指縫漏下,驛站流動著細微的光影。劉金福又翻到絨布比較干凈的另一面,再擦電火球,多點手勁,玻璃會咕唧作響。孩子閉眼聽,這咕唧聲讓孩子猛吞口水,全身縮癢起來,便會喊劉金福生病時的那句家常話:“海,我看到海咧!”海呀!孩子們都仰望著,想象那燈光如海潮淹沒了整個山谷,在最暗最潮濕的角落慢慢干燥,連最隱微的東西都啵一聲長出影子,光影卷卷,奔蕩洶涌,輻射出去的影子讓車站如盛開的曇花浪蕊。擦亮的電燈更透明,二十公里外都可以看到,更多的昆蟲飛涌來,快把劉金福撞落了。在最光明時,劉金福演出自己的西游記影子戲,手靠近電火,把影子投射在附近的山壁上,蟲影成了戲途上不斷掉落的豪雨或大雪。眾人仰酸了頭,蟲雨也落滿了整車站。約一分鐘后戲終了,劉金福翻個手,只見山墻的三藏師徒都走入大雪中幽隱。江湖恩怨,都枕在今夜夢中,行路迢迢,且待明日分曉。手影人分辨不出穿什么衣,也沒說話,端看觀眾各自的配音了。最完美的獨白來自個人內(nèi)心對世界的對話。憲兵認(rèn)為這沒有違法,啞巴戲,鬼才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熄燈——”
影子戲結(jié)束了,帕背劉金福下火車,準(zhǔn)備熄燈。廣場上的百余人一起倒數(shù)計時,喊出聲音,希望全世界的夜都能看到這盞燈的睡去。
為多看一眼燈,孩子特別把“燈”字拖很長,足足一分鐘,把山催眠得打呼了,充滿狗熊、山豬和飛鼠的叫囂。劉金福扣下路燈扳手,啪一聲,電火球緩緩地闔上眼,燈芯把光亮吸回電線,沿著獨立系統(tǒng)的水力發(fā)電機往回送去,經(jīng)過水輪、流水、山坡、流風(fēng)、白云,瞬間送回天上。?。∷腥思饨?,電火送回天了,散成滿天的星斗。天河鮮鮮,星圖淋漓,低得對星星喊話它們會眨眼回應(yīng)呢!全宇宙為關(guān)牛窩點起敻邃的電火珠。夜轉(zhuǎn)濃,風(fēng)轉(zhuǎn)涼,清風(fēng)又把星星吹得松動,咻來咻去的,滿天流星了。
之后,全莊宵禁熄燈,火車也得熄燈。幾個士兵用四根竹子頂著的鋁板,放在火車煙囪上,不讓火星露出。不久,夜空中嗡嗡響起,定時到北方轟炸的美機飛過上空,防撞燈飄過了銀河。村人知道美機轟炸關(guān)牛窩也沒用,有好幾次他們看到炸彈落下,不是被觀世音娘娘接走,就是恩主公開牛車來收干凈。他們不認(rèn)同鬼中佐的做法,在莊子到處挖防空洞,搞得每家地上都有個肚臍,那是防空洞入口的蓋子。他們覺得更見笑的是,竟然挖了一道五十公尺深的大山洞,說是火車的防空洞,現(xiàn)在成了養(yǎng)蝙蝠住的旅館。
美國轟炸機和戰(zhàn)斗機飛過后,火車移動調(diào)車,鏈接器咣當(dāng)一聲接上。天霸王在前頭拉,后頭是老火車在推。頭燈大亮,汽笛一響,沙管放沙好增加主動輪起步的摩擦力,天霸王便去追逐引導(dǎo)車了,轟聲通過驛站送行的祝福幡布。八節(jié)車廂太多,每節(jié)增加一名技工,每轉(zhuǎn)一次彎便用轉(zhuǎn)盤調(diào)校齒輪,好讓車廂安穩(wěn)轉(zhuǎn)過去。齒輪快速絞磨,發(fā)出奇異的轆轆獸鳴,混合牛群與鬼歌的曲調(diào)。蒸汽爐高速運轉(zhuǎn),車沿山路蜿蜒,貼近山壁時,乘客能看到詭譎變化的光影,看久了會吐。于是靠山谷且視野廣的座位,成了好所在。一位派往內(nèi)地的白虎隊員望著外面發(fā)呆,伏在窗上,看著落入河谷的窗燈忽遠忽近地飄躍,他大喊:“看,鹿野殿來了?!币鸫蠹业尿}動。
月光下,深谷囤積了光亮、獸鳴和溪鳴,忽然,一抹燈影閃過,把河水擦得閃閃發(fā)亮。只見帕兩手各提大尿桶,晃眼間,跳過河上的石踏,努著身,順小徑奔踏而來。劉金福則坐著他肩上的“馬擎仔”,一手提信號燈照路,一手抓牢帕的短發(fā),身子貓伏,眼神虎亮。劉金福有打算,昨日已委屈不成那獨善其身的小國皇帝,今日就失去自我而成了戰(zhàn)火中的孩子的長工,救救他們,加減撈回幾條命。但這些救援行動得避開車站日警,便趁發(fā)車后行動。追到車尾門,帕放上尿桶,再放劉金福上車。祖孫倆走入末節(jié)車廂,那兒堆滿了硬幣、鐵釘和鐵窗,是強制征收后好送往兵工廠煉制成火炮、戰(zhàn)車。帕還看到公學(xué)校的銅像——楠木正成和二宮尊德,身掛“祝出征”的白布條。那個騎著昂蹄戰(zhàn)馬、一身盔甲的楠木正成,那個背著柴薪、一手握卷讀書的二宮尊德,那不是以前入校門時必定敬禮的文武二將,終要熔為炮彈,捐軀為國出征了。帕摸了二宮尊德背上的柴薪底,果真刻了好多名字,那時他們相信奉上一束柴火,把剛出生弟妹的名字偷偷刻上,嬰兒不會亂哭,因為二宮會幫忙背著照顧。
祖孫倆走到下一節(jié)車廂,三百位工業(yè)戰(zhàn)士、志愿兵往這擠來,其中的四十位白虎隊特別興奮,他們是征調(diào)到內(nèi)地造飛機的少年工,乘這班車走。帕微笑以對地說:“看,你們的戰(zhàn)友也來了?!边@時其他的六十位學(xué)徒兵才從窗外亮出頭,雙手撓著木窗邊,笑喊:“肉攻成功?!彼麄児闹ü桑瑩纹鹕?,勾起一腳便爬進窗,強者還把落在外面掙扎的隊友拉進車來。大伙從背包倒出油紙包,和一叢叢的苦楝花。日式的畢業(yè)在三月底,當(dāng)季的紫楝成了畢業(yè)花代表?;ㄔ谲嚐粝潞糜粤粒S車顫晃仿佛在盛開,人人稱美,心中也沾染了畢業(yè)情愁。